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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帐

浮生七笑情

  塞上天凉得早,才是八月未完的时候,云中山便已教衰草连天的灰暗色调铺满。

  崖畔有树盘虬横生,以不着片叶的赤诚同猎猎西风相拥,像是绘山的皲笔失了手,没来由地斜出一笔饱墨,突兀得让人看了直觉着可惜。毁却这般旷阔峻峭的山景。

  树梢处一双鹰眼漠然俯看着风吹草低时隐时现的一团细密点阵,麻栗色的瞳骨碌碌转了三转,一振翅直冲了那点阵去。

  荒原上空棕羽盘旋,那点阵也愈发明晰起来如群蚁排衙般齐齐整整,不多的点阵间隙空白处有着细若芥实的暖色微光——正时军中起灶的时候。

  鹰饥肠辘辘地向下望去,近日的阴寒早早引了狐兔入洞,锐翎利爪也全然无用,只得往那谙熟的挂有红幡缕的中军帐寻主人。

  盘旋几周后栖降在发白褪色的木栅上,鹰好奇地向帐内观望。以一贯的嬉戏姿态偏过半边头盯着主人。希冀自那个最熟悉的人类手中得到安抚性质的眷顾。

  它主人可无暇照看它。昨夜里的劫营耗损了近半的代军兵力,朔北之地一路南下的虎狼之师,却单单在半途上敛了爪牙,不甘心地伏卧眼前在这个完全不适于养兵的地界舔舐刺髓的重创。

 本来便算不得十分宽敞的中军帐,子舆昊焦躁不安地绕着沙盘东挪西转,紧蹙双眉低头掐算着可供代军休养生息的时日。天气是一夕更一夕的凉了,不几日便到农闲时分。及待卫国耘获休止,民役起罢,再图攻城略地便是难上加难。

  起先好好的南征运筹,让昨宵里那一场动魄惊心的劫营搅扰个七零八落,子舆昊想不出怎般收拾如此残局,又想到前夜弦惊马啸,流血涂野,勉勉强强退回后横七竖八倒卧的伤兵,痛苦无助的呻吟呼喊,不由得心下里一沉。

  “四妹呢?好些了吗?”子舆昊抬头看向身边人,竭力强压话中的忧切流露

  “还躺着呢”边上那青年将领不耐烦道“我子舆昭自打从军,未见过这等蠢材,留着也是害死三军的货色。待那冯妙手医好了她,直接教阿微送她回大同,找上那姓令狐的嫁了!”那青年几是圆睁怒目看向子舆昊“大哥你也是糊涂,她自去送死,你还救甚么?这当下折伤过半,皇上怪罪下来又教咱怎是?”

  “昭。”子舆昊本就意乱心烦,子舆昭一通牢骚更惹得他恼闷不已,又顾念手足情分,不得已温声相劝“到底是自家同胤,你就忍她白白教卫军擒了带去洛阳游街折辱?圣训还说不论怎般仇隙,入了军中便是同袍至交。况且贤可驯致,她初战不顺,往后便渐得其法。你也是从军多年,明事理的人,又何必为这无端伤动肝火呢。”

  子舆昭本就性急易怒,又听自家长兄袒护四妹,怒意不减反增。那边厢子舆昊早结下满腹心事,劝罢他便复又埋头进案上层层累牍间,自顾自地嘟哝着下一步行军谋划。

  子舆昭却是以为兄长成心不理会自己,愈想愈怒,猛地将案一拍:“你少同我提什么贤可驯致的鬼话,这是军中不是书房,难道非要她把全军都害个门清户净才罢?”

  那鹰也是通灵气识人性的,见主人神色震怒,凑趣地将羽一扬,另奔他处去了。

  败北后的军营气味污浊难堪,——这还并非暑日炎灼的时候。旧创新伤的血液气息同断胫残臂的腥腐两相交杂,直教人掩鼻覆口地横生憎厌。眼下里这倒卧医帐里的人却并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异议。死生攸关之际属于人的好恶都被抹煞作极单纯的活下去的念头。

  烟红毡帐穹窗间不断涌出的刺鼻药香将四处弥散的血腥气冲淡了不少。那鹰远远闻见便偏转避开,再不愿凑上去半毫。它到底是野物,难喜这人类独有的烟火气。

  行炉膛里一团昏昏的火没精打采地舔舐着污黑的瓦釜底,破蒲扇半遮半掩挡住帐帘脚不怀好意漏进来的仲秋凉风。釜中的药草还连着青,火炙之下散出几缕呛人的烟。

  “阿微!”冯妙手起身,脸冲帐外咳嗽几声,将颏下丛乱白须捋上两捋,哑着喉咙喊道

  里帐中应声,登时帘幕一扬,走出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一件石青圆领小袖袍,手里捧着个盛着半指水的汉白玉盘儿,盘里长短次第排着六枚银针,窄步疾行到冯妙手眼前。

  “师父?”阿微招呼冯妙手,一面将汉白玉盘递过去“银针到了”

  冯妙手没有作答,轻轻拉过榻上少女左手,将衫半褪袒露出伤口斑驳浓淡的模糊血肉,最重的一处创面已变作令人目不忍视的腐黑,血腥气味几乎盖过了帐内炉火上的呛鼻的草烟。子舆微不由得直蹙眉。

  “你看”冯妙手拈过银针,指向那团腐黑色的筋肉,“溃伤往往最难医,稍有不当便落下病根,往后更难调养,疮发了可是要死人的”

  子舆微看着自家姐姐伤势,本就心下伤怜,再听冯妙手一说,更是震恐难当“师父,那姐姐……”最为残酷的两个字却不愿说出口。

  “医得好”冯妙手答道“把药端来”

  “师父,这药……”子舆微看着釜上蒸雾腾烟的滚沸墨色液体,不由得带了三分犹疑。

  “拿来”冯妙手懒得和子舆微解释,止将命令压缩重复为简短有力的二字

  子舆微不再犹豫,忍着烫抄起瓦釜两耳,仿佛后襟着燃一般紧赶几步,哐的一声把釜砸在案上,直震得老旧松散的案足吱扭扭作响

  “你这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冯妙手埋怨一句,又瞥见阿微教烫得龇牙咧嘴,呵手顿足再无个宁时,又于心难忍,暂止了手头活计,启了樟木药箱子,寻出瓶獾油塞到子舆微怀里,又将备的那副新腹革手套与了他。

  子舆微将手套丢在一边,潦潦草草抹了几把獾油,弄得两手油渍渍的,又凑上去看师父动向。

  冯妙手自小坛罐里舀出半瓢清液,递到阿微眼前教他看“这酒没搀半滴水在里面,喝了要醉杀人的”

 此刻那熏人烟气已散却大半,帐内这酒香倒是分外的好闻。子舆微干咽了一口,苍白颈项上不甚分明的喉结巍巍轻颤。

  “这酒可不是教你喝的”冯妙手见自家爱徒馋态,早被逗得心悦几分。“这烈酒每出征必要备几坛,留了洗溃伤的”一面执了舀,将瓢中酒液倾在溃伤创面上,清亮亮的一痕银丝牵连在发白破旧的木瓢同血肉模糊的伤口之间,沥下不少腐败发黑的涓滴。

  “溃伤是最易烂的。本身人受伤失血,体质弱于常时,更难调养”冯妙手道“烈酒洗伤后,便可以用汤药”一面端起瓦釜,朝盘里倾了些药汁,将银剪在火上燎上一燎,刃尖挑起一处缀连烂疮,小心翼翼压下剪握。

  银剪声响个不住,子舆微听得提心吊胆,几乎要抬手把双眼覆上。

  “不会痛的”冯妙手安慰道,一手拿了银剪指向创面“这筋肉都已腐坏,剪去觉不出疼的”

  子舆微听冯妙手如是说,将心放下大半,自顾自伸颈看冯妙手开刀

  待伤灶去尽了,冯妙手又将盛的半盘药汁细细洗涤创面,又穿了几股蚕丝在银针上将伤缝合在一处。方才长舒一口气。“好了”

  “那阿姐她……”子舆微问,话里明显带了几重惊喜兼上安心

  “待她将养几天便好了”冯妙手答道,又转头对子舆微“医者仁心,既是入了杏林,便应当抛却嫌厌势利心思,不论他是腐痈溃创,还是痴疯狂颠,自管尽心于他医,大争之世救人性命,本就是无量功德”

  “谨听恩师教诲。”子舆微向冯妙手一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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