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世长安（6）

　　［11］

　　这会儿已是是该歇下的时辰，山庄里的人大多都已睡下，城中依旧灯火斑斓，笙歌不断。

　　我道：“哥哥这么厉害，小鬼、小妖也捉吗？”

　　哥哥道：“鬼、妖不分大小。”

　　我道：“那……分好坏吗？”

　　哥哥顿了顿脚步，轻声道：“好坏吗？……应该吧。”

　　走了许久，哥哥突然道：“无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道：“好啊。”

　　故事好长好长。

　　哥哥的声音温润，十分好听，似乎在说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他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傻的小道士，他四处奔波，捉妖捉鬼，但修为总不见提升。有一天，他走在一条小道上，一个受伤的人躺在前面，小道士走近了那个人，身上的保命灵符振动不止，这说明面前的很有可能是一只恶祟。”

　　“小道士有些犹豫，面前到底是人还是鬼？但小道士还是救下了他，并拖到了一个破庙，那个人很快就醒了，并且伤口在第二天就完全愈合。小道士说要带他回家，但是路途遥远，他们一路跋涉，回到了故乡山上的一座庭院。”

　　“在家里的日子，小道士十分明确与他日日夜夜在一起的人是一只鬼，因为那人根本就没有掌纹。可是，那鬼并没有加害他的心思，因为过了几天，鬼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道：“然后呢？”

　　哥哥停了脚步，抬头遥望一片漆黑的夜空，今晚无月。不远处，灯火辉煌。他轻声道：“那是一只好鬼。”

　　恶鬼！恶鬼！明明是一只恶鬼！

　　我静默了。

　　哥哥突然扭头看向我，那双眼睛如墨般漆黑，深不见底。他道：“你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也不是偶然遇见我，更不是凡胎肉体。”

　　他的语气笃定，我破绽百出，无话可说。

　　哥哥的眼睛紧盯着我，他道：“你到底是谁？”

　　我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心里就像被千万根银针扎过，刺过，千疮百孔后，还要用一根极细的银针细细翻搅，直到流出血，翻出淋淋血肉。

　　可是，人们常说恶鬼是不会有心的，恶鬼只吃心。

　　我垂下眸子，缓缓道：“哥哥……我没有名字。我不知我打哪里来，也不知我要到哪去。”

　　哥哥看着我，又道：“你是鬼所化，指纹完好，发丝柔顺与常人无异，想必是到了绝的境界。”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恳求道：“哥哥……天地之间，如此之大，我无处可去……我不会害你，请让我跟着你，或者收了我进葫芦也行，好么？”

　　哥哥盯了我许久，他道：“好，你跟着我吧，我不会收你的。”说完便往前一直走。

　　我追了上去，笑道：“哥哥，我之前说了谎，不过有两件事一定是真的。”

　　“何事？”

　　“一是我确实比哥哥小；二是我一直用我的本相。”

　　恶鬼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除非……

　　哥哥似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他道：“是我老了。”

　　我道：“不老，不老。”

　　［12］

　　墨色的天空，无数条绚烂的线条流窜绽放，照亮一方天地，不知是哪里在放烟花。自古以来，人们素爱游赏玩乐，其实，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幽弦阁，城中最大的乐坊，日日夜夜，香茗幽幽，琴音袅袅，不绝于耳。如此雅致的一个地方，旁边紧挨的却是城中生意最红火、最大的青楼——美人轩。五六层高的楼阁，灯火通明，霓灯缠绕，有一美人于那灯火阑珊处，娇滴滴地轻唤一声：“道长，你好生俊俏啊！可否上来坐坐。”随后便是拿帕掩面，娇笑连连。

　　旁边又来了一人，厉声指着那美人道：“连修道之人都想勾引！你以为你是谁！不识好歹！”

　　美人眼角带泪，嘤嘤地走了。

　　这种场所，哥哥自是不会进，可我今天不知怎么着，想拉着哥哥进去。

　　我道：“未曾入足过烟花之地，我想去看看是何模样。”

　　哥哥未言语，点了点头。

　　我们便进去了。

　　刚才责骂那美人的女子惊讶地迎我们进去，刚一入门，一大群女子围了过来。一声一声腻死人的娇唤，包围着我们。

　　“姐妹们，欢迎道长和这位公子——”

　　“道长——！公子——！”

　　“道长……公子……”

　　“道长……公子……”

　　“…………”

　　哥哥修道从不近女身，现下被围得十分窘迫。

　　我拉住一旁的老鸨，道：“妈妈，我们不点姑娘，楼上可有清静的房间？”

　　那位老鸨上下打量着我，而后便激动地道：“有的！有的！”

　　“那这姑娘们……”

　　“姑娘们，赶紧散了！”

　　一群娇媚的姑娘，便人作鸟散，自道没趣退下了。

　　我拉着哥哥，让老鸨领我们上楼，进了一间雅致的房间，装饰简朴又不失情调。哥哥坐到椅子上，脸色红润，心有余悸。

　　老鸨临退下时，我叫她送两壶酒上来，她娇笑一声是，便笑盈盈地关门退下。走时老鸨的眼神有些奇怪，我看一眼舒了一口气的哥哥，又想到这里是青楼，觉得老鸨定是误会了什么。我看了看刚才拉着哥哥的手，突然，老脸一红，心里欣喜，接着又全盘推倒，心道一声：“冷静！”

　　哥哥长长舒了一口，道：“青楼女子有些热情……”

　　我笑道：“是，哥哥一定吓到了。”

　　哥哥抚了抚心口，道一声：“还好！还好……”

　　过会有人敲门，是老鸨送酒来了，我去开门，老鸨神秘地在我耳边小声说：“这是美人轩最烈的酒……”

　　我听了，僵硬地接过，老鸨关门时又道：“奴家祝公子今夜好梦。”然后便是抛来一个“我懂”的眼神，我浑身激灵，她一定误会了！

　　哥哥还没缓过来，耳边带着一点微红，见我手上端着的东西，便抢过去一口喝下，我忙道：“那是……酒……啊！！”

　　可哥哥已经喝了，一口便倒了，甩掉酒壶，醉倒在地板上，满脸通红，不省人事。

　　“而且……还是最烈的酒……”

　　我赶紧放下酒，去扶哥哥。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真是睡倒了，才把他扶起来，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我看了看地上的酒，仰头便喝了起来，哥哥如此应是我的错。我明知哥哥修道，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身，还拉他进了烟花之地，喝了酒，破了戒，还是烈性如此强的酒。我是怎么了……

　　食酒不知味。

　　楼下十分热闹，应是灯火霓红，笙歌不断，欢笑连连。这里一方宁静，哥哥呼吸匀畅，睡得安生，脸上的红晕也消了些。

　　过了好久好久，窗外的夜空依旧是黑漆漆的，两壶酒早已见底，说是最烈的酒，全都是骗人的！

　　我，千杯不倒。

　　我口抵在哥哥喝过的那壶酒的壶口，停留，轻舔；停留，轻舔。

　　恶鬼，会哭吗？

　　突然，有什么声音呢喃，细听，是从哥哥那传来的。我走近了听，他喃喃道：“三郎……三郎……”

　　我道：“我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