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总管。
平日他管理的事务很多很杂,因为,他要协助他的女王陛下,打理好整个王国。
所以他很少闲着,在过去几十年的每一个钟点里,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或事找上门来,连片刻安宁都成了奢望。
但今天却很不一样。
大概是命运之神比他还忙,随手把这个傍晚从日程表上给遗忘了。于是所有麻烦仿佛都做好了约定,一齐躲了起来,总算是为这位辛苦的总管留出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短暂假期。
刚开始,他还真有点不适应。
早已习惯于井然有序的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点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王宫尽头,一道挂了锁的门前。
锁本来就不是什么工艺高超的好东西,早被漫长岁月锈蚀的不堪一击,一掰就断。他低头去看握在手上的那把锁头,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当初挂上它时的画面。
哦,还是在女王陛下婚礼那一天。
自己本来以为这扇门很快就会再打开,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推开门,竟然是间小厨房,不算宽敞,但五脏俱全。
他走进去,所有物件都覆着厚灰。随手揭开手边一盏银器,是个烤制糕点的模具。
是了,这是属于他的秘密,王国的总管,很久之前,曾是位甜点师傅。
其实这原本也不算什么秘密,只不过太久不提,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不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莫名其妙沾了点神秘的意思。
他用袖口一点一点将盖在边缘处的污渍擦干净,隐约还看得出,是一盘派的形状。
总管笑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女王陛下的场景。
那时候,他的女王还不是王,王是她的父亲。他也不是总管,只是个还没完全成年,便稀里糊涂被送上战场的孤儿小兵。
说是小兵可能都算高看了他,那时他很瘦弱,很迷糊,战战兢兢连弓都握不住,没几天便被队长打发去了后厨。
后厨的工作也不轻松,毕竟是打着仗呢,每天要管成千上万人的吃喝,光是洗瓜切菜就能累的像是没了胳膊,但跟那些真的在前线上丢了胳膊的战士们比起来,这又算的了什么呢。而且后厨是个单纯的地方,想的事情不多,心也没那么累,不必跟那些将领一样,成天担心联军各方又在结盟的事上生出什么间隙。
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动了等到战争结束,回到家乡,也要一直在后厨干下去的心思。
如果不是某天夜里遇到那个与自己同样年轻的少女,或许自己当初的愿望早已实现了吧。
白发苍苍的总管双手托着那个银色浅盘,勉强找了个不太脏的地方靠坐了下来,望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的从窗外渗进来,将藏在深处的记忆,与厨房里的阴影一起染成了亮色。
那天半夜听到响动的时候,他吓坏了,薄薄的被单裹在身上,手里握着根毫无威慑力的擀面棍,躲在一堆锅碗瓢盆后面抖个不停。他以为是敌军半夜来袭营,而自己才刚展开的生命就要困在这个简陋的后厨帐篷里,窝囊地终止。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门帘拉开那一瞬,他看见一抹银色的月光就那么轻盈的流了进来,闪的他睁不开双眼。哦,原来那不是月光,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
他明明松了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反而跳的更快了。
陌生少女很不见外,笑嘻嘻地跟他讨夜宵吃。可当时食物很紧缺,每日的供应都有严格的限额,连后厨也没有多少富余的东西。他慌慌张张的摸出自己攒下的几根萝卜,一把芹菜,眼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垮了下去。
他不愿意看到那双漂亮眸子里含着一种叫失望的情绪。
于是他咬咬牙,一狠心,从一堆盖的严严实实的锅碗瓢盆当中捧出来一个小小的盘子,里面装着大半块点心,甜美可人,香气四溢。
这是他偷偷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舍不得一次吃完,还剩了这么多。可毕竟也是自己吃剩下的东西,他真害怕对方会嫌弃。
但对方并没有嫌弃,吃的干干净净,连盘底的一点渣滓都用指尖抹了送进嘴里。
他只觉得自己的脸皮莫名其妙就被点燃了,烧的发烫。
嘿,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少女的声音跟她的模样一般美好。你做的吗?
嗯。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这叫派。
你怎么会做这种点心的?
因为……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的梦想就是当个点心师傅。
对方突然大笑起来,那么肆意,那么开怀,像初春淌过河床的融雪,纯粹的没有半分渣滓。
那你以后再做给我吃吧。
好。
他把头埋的更低了。
等他敢抬起头来时,少女已经站在了门帐边儿上,潇潇洒洒地挥手跟他告别。
等等。猛然起身的动作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于是接下来的语气又低的像是自言自语。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回首一笑,笑里还藏了点儿狡黠的意思。
下次见面你就知道了。
对方只是找了个借口开溜罢了,他有些失落的想着,第二次见面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存在。
可他又想错了,第二次见面不仅存在,而且来的很快。就在几天之后,在他们彼时的王宴请联盟诸王的晚宴上。他本来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帮厨,却被特意点名成了甜点师傅。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是自己把那顿饭给搞砸了。因为大家看上去胃口都很不好,端上去的甜点又原封不动地撤回了后厨。
可当时的他却一点儿都没觉得沮丧,因为,他看见那个坐在王旁边,一身戎装的少女朝端上甜点的自己偷偷眨了眨眼。
少女没有骗他,他在第二次见面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和名字。
虽然,那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当面叫出口的名字。
但哪怕只是从舌尖无声滑过,也像是在品尝最珍贵的春意。
他很快发现王的独女,公主殿下那不为人知的小嗜好,爱吃甜食。这个发现让他惊喜不已,即使平凡如自己,总归对公主殿下还是能有些用处。
不知不觉间,他甚至能分辨出,在那若干个夜里,公主殿下蹑手蹑脚溜进后厨时,脚尖点地的声音。
那道声音加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点心,偶尔再加上一两瓶劣质酒精,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秘密,一种约定。
伴着深藏在馅儿里的甜蜜。
主管握紧手中的磨具,轻笑一声,扬起满是皱纹的脸来,看越发晦暗的光线从窗棂间沉沉滑落,无可挽留的朝黑夜奔去。
就像当年王的逝去,以及,千千万万追随他的子民。
大家都很难过,他也很难过。但大家的难过,是因为他们失去了王;而他的难过,是因为公主殿下当天半夜在后厨出现时的样子。
在他漫长的记忆里,那双漂亮眸子里滑过水痕的样子,就只出现过那么一次。
我现在和你一样,都没有家人了。她说。
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只能收紧了拥抱对方的双手。
真是卑鄙啊。他羞愧难当,对方需要的是宽慰和陪伴,可自己仍然忍不住贪恋怀中那份温暖。
就像旷野中的一朵烛火,在烈风中微弱摇曳,几乎立刻就要熄灭。但毕竟,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光源。
很快,公主变成了女王,变得很忙,非常忙,美丽的脸上只剩下疲倦。
于是,他把当一个糕点师傅的梦想悄悄收了起来。
去前线打仗可以帮到他的女王,在后营管账可以帮到他的女王,唯独在厨房里干活帮不了他的女王。
他实在当不来一个好战士,但至少,他可以学着去收拾后方那些烂摊子。
这跟收拾一塌糊涂的后厨,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幸好,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就像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他,与他的女王,还有相比出征时少了一大半的王国子民,一起回到了家乡。
但他发现自己依然没法安心做个甜点师傅。他的女王还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要重建都城,要防御外敌,要休养生息。曾经坦率爽快的女子,眉眼间也堆积了越来越深的忧虑与算计。
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抽身而出呢。
他不能留下对方一个人。
主管叹了口气,从已经完全黑掉的屋子里站起身来,凭着敏锐的目视在厚实的尘埃中摸出半截蜡烛,点燃了,腾起一团朦胧的光晕,影影绰绰,虚虚实实。
就着烛光,他认出了蜡烛上的花纹,春光中绽放的蔷薇,是女王婚礼上的专用物品。
他当然认得出了,整个婚礼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场地、用具、邀请、礼品、宴会、表演、焰火,一桩桩、一件件的大小事务都是亲力亲为,连着数月的不眠不休,并不比行军打仗轻松多少。
或许很少有在场的宾客知晓,连婚宴上的最后一道甜品,都是出自他的创意。
可女王与迎娶她的新郎只是浅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他依然没有觉得沮丧。他早就想明白了,这就跟自己第一次做糕点师傅时做出来的甜品无人问津一样,这并不是他的问题。
当年的公主喜欢吃甜点,或许,并不是真的嗜甜如命,而只是,需要在苦涩的困境中,抓紧一点美好回忆。
而眼下,他的女王已得到了真正的幸福,甜蜜胜过世间任何一种点心。
他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也就是那一天,他锁上了这道门。
总管突然有些吃痛的收回了手,将蜡烛放在烛台里。半透明的蜡油顺着边缘坠去,带着滚烫的温度,像是溢出的泪。
他不禁感慨这蜡烛燃的真是太快了,就像被这道门锁上的数十年时光,只不过才眨了眨眼,就再也找不回来。
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担任着王国的总管,离女王最近的职位。可他离女王的距离,却好像更远了。
因为站在女王身边的,不仅有她的丈夫,还有了她的孩子。
那个孩子,可爱如一片在春风中舒展的嫩叶。
他很自觉的站远了些。
这其间,女王也曾打趣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
他只是笑着回答,自己真是太忙了。
他没说谎,他的时间,就跟他的心一样,早就被填的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可以容的下别的东西。
事实上,他也真的更忙了,以前只需照看一位女王,现在又要把一位过分好动的小公主加上。
小孩子虽然顽皮,但也最最聪明,总是知道闯了祸后该找谁才能帮自己糊弄过去。每到这种时候,女王看向他的表情便是又好笑又好气,佯装恼怒的质疑为什么小孩子总是难以约束。
他也只是笑,低头假装去翻阅手中那本厚厚的记事薄。
他的女王不曾注意,其间夹着一页泛了黄的书页,绘着个少女的模样,和当今的小公主有几分相像,清澈的眸子里藏着狡黠与机灵。
他是女王的总管,替她记得那些或许无关紧要的事项,也是职责之一。
当然,他也不会遗漏那些真正重要的事项。
比如,女王丈夫的逝去。
比如,女王独女的远嫁。
命运之神总是很吝啬,赐予的一分一毫都附有限期,时候一到,便毫不留情的统统收回,甚至还会添加若干利息。
他偶尔也会觉得困惑,所谓生命,便是重复这不断的得到与失去吗?
女王带着送亲队伍回来的那天,鬼使神差般的,他并没有去宫殿门口迎接,而是去了酒窖。很快,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响。
脚尖点地的节奏,他从来没有忘记。
不过这一次,没有甜蜜的派,只有苦涩的酒。
他很久不曾与女王一起饮的这样痛快。酒的妙处在于,它能迷惑世人,以为自己口中的话都源于理智的缺失,真真假假,作不得数。
然后他们便可以畅所欲言了。
于是女王先开了口。
你看,你我现在又和当年一样,都落了单。
他想说,怎么会一样呢。他是从未得到,她是已然失去。
不可能一样的。
可是,他太明白自己的心了,酒这种拙劣的麻药又怎么欺骗的了他。
于是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的陪女王将酒饮尽。
没关系的,这样就很好。
他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才是他应尽的职责,该待的位置。
年迈的总管叹了口气,俯身从地上拾起一页纸,纸上的文字排的密密麻麻,须就着月光才能勉强看清。那是一页食谱,记录了十几种派的烤制方法。
其实做这样的记录,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为他的记性是远超常人的好,几乎过目不忘。
凡是经历过的事,便再不会忘。如无数晨露自盛夏林木上的叶片滑落,日久天长,竟也汇成蓬勃的暗涌,自原本素净的大陆上横冲直撞,冲刷出血迹斑斑的沟壑。
彼时的他,也曾梦想,有朝一日,必要顺着那奔流不息的河川,乘风破浪,抵达那总是漂泊在远方的地平线。不知不觉,过往的回忆渐渐滋生出对未来的期待,期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画面。那副画面曾经无数次装点了他年轻时的梦境。他,还有他最可敬的女王陛下,在长远的将来调和成最绚丽的色彩,铺满了每一帧可能的片段。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却清晰的好像就在昨天。
于是,有时候他也会羡慕起那些忘性大的人来。
他们会遗忘,会释怀。
夜已深沉,主管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若有来生,他愿生做一位悠悠然然的甜点师傅,开一家简简单单的小店。
他不害怕会忘记过往的一切。
因为,等那熟悉的脚尖点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之时。
他依然会记起。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