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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财灵名说

短篇小说合集(姝)

公元294年。

    石熙攥了攥衣袖,擦干净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汗,一步步地跟在父亲身后走进王家的府邸。

    今天龙骧将军王恺大宴宾客,石熙也不知道他父亲怎么想的,居然带上了才六岁的他。

    石熙是他父亲石崇四十岁那年才得的独子,自是从小倍受宠爱。在他更小的时候,甚至连自家院子都没有出过。也许是发觉男孩子这样当女孩子金贵着教养不妥,最近一些时日,石崇不管去哪里都带着石熙,今天来王家赴宴也不例外。

    石熙虽然年岁不大,但见了其他大人之后,该有的礼数也都会磕磕绊绊地做足,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更是引人怜爱。他从进了王府的门之后,一路走过,遇到了大大小小的宾客,自是赚了不少各式的见面礼。

    王府的宴会开在府中最大的亭台之上,这座亭台足以容纳上百人,其间装饰以山石植株。此时正是春光好时节,各色鲜花纷纷绽放,争芳斗艳。而在花影丛中,还有数十个衣着轻薄艳丽、身姿曼妙婀娜的舞姬,正伴着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翩翩起舞。虽然因为花枝树干的遮挡,众舞姬的身形看不完整,但衣袂翻飞之时,花瓣簌簌而落,倒是有着无可比拟的绮丽意境。

    在这座亭台周围,则是一片人工开凿出来的碧绿池水。主人宣布可以入席之后,宾客们依次踩着一座白玉桥跨越池水来到中央亭台。

    碧波荡漾的池水上缓缓驶过一艘艘小船,每艘小船上都坐着几个乐者,吹奏着笛箫笙筑,拨动着琴瑟琵琶,或舒缓或急切的乐音围绕在亭台周围,响彻池水上空。又因为每艘船离中央亭台的距离足够远,乐声不会打扰到宾客们的谈话,也显得缥缈空灵。且所有小船都在池水之上游弋,离亭台的距离忽远忽近,所以多种乐器的合音也随之而变,更显得匠心独运。

    在亭台之中,有一汪曲水蜿蜒而过。也许是利用地势和机关,一侧的池水弯弯曲曲地从亭台之中潺潺流过,注入另一侧的池中。在这条贯穿亭台的曲水之上,顺着水流漂荡着一个个装满珍馐佳肴的描金漆盘和倒满琼浆玉液的雕花玉杯。参加宴会的宾客们就直接在曲水之畔席地而坐,抬眼即可观赏围绕着他们起舞的舞姬们,弯腰便可捞起面前曲水之上的盛器品尝美食佳酿,无比惬意。

    石熙自认在自家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这样奢靡豪侈的场面,他还真是头一回看到,当下也明白了为何父亲要带他出来见世面。

    石熙转着小脑袋,两眼不够用似的到处乱看,就算被父亲拉着坐下来了好半晌,他仍不住地左顾右盼,尤其对面前曲水上漂荡而过的盛器极为感兴趣。

    “此乃曲水流觞。”石崇见儿子喜欢,便低声笑着解释道。他也不管石熙识不识字,径自拽过他的小手,用手指把这四个字在他的掌心写了一遍。

    石熙压根儿都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权当是挠痒痒了,但还是跟着父亲把这四个字瓮声瓮气地念了一遍。他的小眼神跟随着漂荡的盛器,一直看到亭台边缘有几位仆役忙着把宾客们没有碰过的盛器捞起,防止它们漂到池子中,才满意地收了回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胖手,试着想要自己捞点吃的,但坐在他身边的小厮动作更快,只要他的目光在某个漆盘上多流连两眼,就会手脚伶俐地伸手把那个漆盘捞出来。

    这些盛器上的珍馐佳肴个个样式精美,肉菜就有酱、羹、汤、蒸、烧、炙、煎、炸、蜜、糟、拌等方法烹制的飞禽走兽,鱼肉则是用从池水里捞上来的鲜鱼直接在船上烹饪,新鲜美味。间或点缀着青翠的蔬菜和各色的瓜果,还有精致的面食糕点,种类数不胜数,也无怪乎要用曲水流觞的形式来设宴。

    得到了父亲可以开吃的许可后,石熙立刻两眼放光。每一份都只一点点,但架不住样式多,他的小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只能对着一个个从他面前漂过去的盛器干瞪眼。

    不过看了又吃不下岂不是更痛苦?石熙摸了摸凸出来的小肚子,边喝着桃汁,边把目光往两旁看去。石崇和旁边的宾客互相客套敬完酒,一回头就看到了他的小模样,不管他有没有听懂,就低声跟他介绍起坐在曲水两岸的诸位。

    其实很多人他进来的时候都已经见过了,但再多认一遍也没什么不好的,石熙仔细地在袖筒里把得到的见面礼与父亲介绍的各位宾客一个个对上号。

    “中上游的席位乃是主位。”石崇也不苛求自己儿子把所有人记住,但重要的几个人起码要有个印象。他来回低声说了几遍,才叹息道:“熙儿,即使是这曲水流觞,也是有很多讲究的。”

    石熙在父亲的提点下,才发现坐在曲水上游的宾客们不敢随意选菜,下游的客人们享用的也是别人挑过的,而他们父子俩坐的就是中下游的位置。

    “那父亲,为何我们不坐在那里?”石熙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问道。

    “席位是早已决定好的。”石崇喝了一口荔枝绿,享受地微眯了双眼。这是一种按照汉朝时就有的古方酿成的酒,用荔枝为主要食材配以粮食酿成的佳酿。年份越久,酒液的颜色就越深。石崇手中的这杯荔枝绿,已经接近碧色,可见年份不短,足以窥得王家财力的深厚底蕴。

    “那这席位,是依着什么而定的呢?”石熙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父亲手中的酒杯,随后便因为辛辣的味道皱了皱小鼻子。

    “无外乎名利二字。”石崇品了品唇齿间的醇厚酒香,笑着说道,“名乃是名声名气之名,利乃利禄利益之利。”

    石熙基本是有听没有懂,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

    “其实就是变得有钱,或者有才华,又或者人人都知道,才能坐到最好的席位。”石崇望着喧嚣热闹的中上游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渴望,旋即又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哦,听起来好麻烦……我坐这里就很好了。”石熙咂吧了一下小嘴,觉得就算是别人挑选过的菜,也有很多品种,足够他吃了啊!

    石崇看着自己儿子不求上进的模样,暗暗地叹了口气。

    也罢,若是自己儿子不争气,那就他自己争气一些吧。

    石熙把目光从曲水流觞之上移开,往两旁看去。其实准确来说,也没有人像他这样来这里就是闷头吃东西的,周围有人高声辩论,也有人举杯赋诗,更有人一看就是喝醉了,毫不拘束地起身进到树林里寻舞姬玩乐去了。

    他正定定地看着树林的方向,却有一只手掌横在了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并且用手指抵着他的脸颊让他把头转回来。

    “父亲……”石熙怏怏不乐地抗议道。

    “熙儿,非礼勿视。”

    石熙还想反驳几句,就被接下来的事态发展震惊得没空去感伤了。

    好像有人说了句什么,一队仆役便奔了出去,一艘在池水上漂荡的小船掉了头驶向亭台,随后船上的五名乐者便被仆役们押了过来,依次跪伏在曲水畔。

    这是什么情况?石熙双眼一亮,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可惜他的小身板实在是太矮了,就算站起来都看不到什么,只好竖起耳朵,听周围的人八卦。

    “据传处仲喜好音律,果真名不虚传,竟能听得出笛音的错处。”

    “听说一名乐者把一处的宫音吹错成了商音。”

    “啧,错了就错了呗,为何还要说出口?岂不是给龙骧将军难看?”

    “这王处仲,娶了襄城公主之后,攀上了高枝,就目中无人了。”

    “非也非也,算起来,龙骧将军乃是王处仲的舅公,他们自家人不分彼此嘛!”

    “哼,且瞧着吧,可没这么简单。”

    “……”

    之前石崇介绍的时候,也着重介绍了龙骧将军和王处仲这两个人,石熙轻易地找到了目标。龙骧将军就是这场宴会的主人王恺,坐在主位,年纪比他父亲还大一些,面容微醺,双眼都已经眯成了一条缝隙,但依旧可以看得到其中暗藏的锋芒。石熙在袖筒中摸了摸里面的小白玉马,把见面礼和人也对上了号。

    而那位当了驸马的王处仲,名字应该叫王敦,字处仲,正是坐在那龙骧将军王恺旁边的青年男子。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余岁,眉目疏朗,相貌英俊,身着一袭长袍白衫,峨冠博带,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他简简单单地盘膝坐在那里,但背脊却挺得笔直,与旁人相比,立刻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起来。

    石熙在袖筒里翻了翻,发现没有找到这人送他的见面礼,不爽地撇了撇嘴。

    真抠门!

    而且这人一看就有问题,这宴会人声鼎沸,小船又离亭台那么远,这要什么耳朵,才能听得出人家吹错了一个音啊?

    此时,宴会的主人王恺却已经扬声道:“处仲,你说笛音出错,可那艘船上的乐者一共有五人,难不成一起处罚?这可如何是好?”

    随着他发话,在曲水彼岸的闲杂人等也都识相地散开,露出那五名跪伏在地的乐者。也许是为了让龙骧将军的声音传到各处,此时池水中小船上的乐声戛然而止,就连树林间的舞姬们也都停止了舞蹈,悄悄地跪伏在地。

    几乎是一瞬间,方才还热闹喧嚣的宴会变得鸦雀无声。这巨大的反差,几乎令人窒息。

    石熙下意识地看向曲水对岸,那五名乐者都很年轻,穿着别致的窄袖短袄,有男有女,手中都拿着笛子。他方才离得远看得不清楚,看来应该是每艘船上的乐手都拿着一样的乐器。

    听着旁边的宾客们窃窃私语,石熙发现大家都认定这下应该就不了了之吧,毕竟法不责众。说到底,只不过是吹错一个音罢了,而且还不一定真有其事,这么认真做什么?况且就算是真的吹错了音,询问这五名乐者,就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一种是众口一词地指认谁是吹错音的人,还有一种就是互相攀咬。不管是哪种情形,都会令场面很难看。

    石熙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围观,却不曾想那王敦竟淡淡一笑,指着曲水对岸缓缓道:“是中间那位。”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便聚焦在中间那名乐者身上,那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只见她低着头瑟瑟发抖,一声也不辩解,竟是默认的样子。

    石熙看得目瞪口呆,难不成那王敦王处仲竟然真的拥有一双灵耳?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让满座皆惊。

    那名少女乐者被指出之后,当场就被一旁的仆役用刀斩杀,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遍她身下的青石板。宾客们纷纷变色,而那位挑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敦,却依旧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喝着杯中的酒。

    石熙骇得差点惊叫出声,幸亏一旁的石崇早有准备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少女乐者的尸体被拖了下去,鲜血也被迅速洗刷干净,剩余的四名乐者也被带了下去。气氛只诡异了这么几分钟,乐声就重新响起,舞姬们重新翩翩起舞,虽然宾客们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依旧重新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石熙虽然年纪小,但也见过宠物的生死,知道死亡是怎样恐怖的存在。就因为知道,他才越发震惊,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恍惚之中,石熙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问他身旁的父亲:“那名乐者真的吹错了音吗?可若是被冤枉的,为何不出声辩解?”

    “人生而分三六九等,身为下仆,又岂能反抗权力?自是贵族们说什么是什么。”石崇感慨道,端起酒杯,别有深意地叹道,“各位,珍惜自己的身份吧。”

    石熙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必定有话要跟自己说。

    果然,石崇伸手抚着他的头顶,淡淡地教导道:“熙儿,这一切也许只是一场戏,不用太往心里去。”

    “戏?”

    “记得我方才所言乎?今天所请的,都是我大晋朝的文人雅士。有这样一出戏,恐怕不出明天,全洛阳城就都知道王敦王处仲的名字了。”

    “……此乃……为名乎?”石熙怔怔地问道。

    “然也。”

    石崇非常满意今天带着儿子出来长见识,虽然这剂猛药下得也太重了,但看起来成效不错。

    石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小脑袋里全是转不过来的弯。再精美的佳肴,再美妙的景色,在他看来也都罩上了一层浓浓的血色。也许是看出他兴致不高,宴会进行到大半,石崇就领着他告辞而出,上了石家的牛车,可是颠簸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老爷,有人求见,献宝以求庇佑。”石家的车夫低声禀报道。

    石崇撩开车厢帘布,下面的仆役适时地递上来一个打开的锦盒,锦盒之内有一枚青绿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石熙只是看了一眼就向车厢外看去,发现有名年轻男子正跪在车轮旁,应是被连累赶出王府的四名乐者之一。他身着王府的乐者服饰,手里还拿着笛子,衣服上还带着血污,正是方才所溅到的。

    “王府的乐者,都经过了多年悉心调教。熙儿,我记得你喜好笛音,要不要带回家?”紫袍中年人随意地问道。他并没有去问乐者的意思,因为依他的身份,就算是看这人不顺眼,收了珠子拔刀杀了也无所谓,就像是方才死掉的那名少女乐者,他们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等人。

    石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好听笛音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定定地看着跪在那里的年轻乐者。

    而后者,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缓缓地抬起了头...

公元295年。

    龙骧将军王恺的那场宴会,对石熙的震撼很大。那次归家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石崇自责不已,就再也不提带他出门的事了,倒是经常在回家之后跟他讲讲白日的见闻。

    王恺家里是经常办宴会的,后来有一次比起前次还要惊心动魄。那王恺又开发了新的玩法,命舞姬劝酒,若是所劝的客人不喝酒,就是劝酒的舞姬不尽职。他王府不需要不尽职的舞姬,必斩之。被劝酒的宾客就算不看在美人的面子上,也要看在龙骧将军的面子上喝酒。只是轮到王敦的时候,他却说什么都不喝。劝酒的美人惊惧得面无人色,涕泪横流,甚至一连好几个舞姬都直接被斩杀在席间,王敦也没有半点动容。

    而王敦也终于用几条人命,彻底让全洛阳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石崇回来向石熙转述的时候,语气不屑的评价。

    石熙年纪还小,无法体会父亲说话时所暗藏的艳羡。

    那名被王府驱逐的乐者在石家住了下来,平日里吹奏的笛音悠扬清远。石熙本不喜好笛音,但每日这样听下来,倒也成为了习惯。

    他的祖父是晋朝开国元勋石苞,祖父在过世之前,把财物分给了子孙,可偏偏他父亲石崇一分一毫都没有得到。

    石熙觉得家里已经很有钱了,但自从去过那龙骧将军王恺的府中,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  不过很快,他父亲开始升官了。

    出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加职鹰扬将军。

    石熙并不明白这么一大长串的官职所要承担的政务有多少,但父亲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即使回家,也会去其他姬妾那里,不再来他的院子了。他几乎一个月都难见父亲一两次。

    相对应的,石家开始变得富裕起来,府邸开始扩建翻新,在其他地方也起了别院,府中多了些旁人送的装饰摆设,价值连城,饭桌上的珍馐佳肴也多了起来。

    但是没有了父亲的陪伴,石熙却觉得这些佳肴没有以前的四菜一汤好吃。

    “少爷,为何不开心?”动听的笛音停了下来,一个悦耳的男声从廊下传来。

    石熙放下筷子,用丝帕抹了抹嘴角,看着空荡荡的厅堂,竟小大人似的幽幽地叹了口气。因为笛音停歇,厅堂静谧下来,竟能听到其他院落断断续续传来的笙箫声,更显得此处寂寥肃穆。

    石熙扭过头,看向笙箫声传来的方向,小脸阴郁。他知道那处院落是一个叫绿珠的舞姬,擅长舞一曲明君舞,技冠洛阳,极受父亲宠爱。

    “乐师,那绿珠,是你推荐而来的吗?”石熙绷着一张小脸,一字一顿地问道。也许旁人不曾留意,他可是记得那枚被献上来的绿珠子,他压根儿就没拿到手过。而之后不久,石家便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叫绿珠的舞姬。

    “回禀少爷,这是我和老爷之间的交易。”乐师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全然没有半点被拆穿的恼怒,“他想要无与伦比的财富,我便奉上绿珠。”

    “……那你换了什么?”石熙半点都不信,这乐师八成是把他当小孩子糊弄呢。虽然他确实是小孩子,但也没单纯到这份儿上。这乐师要是有这天大的能耐,又何必当一个被人掌控生死的乐者呢?

    当然是换了这一世的陪伴。

    乐师没再作声,想必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这石家的小少爷都不会当真。

    石熙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本来性格就很随和,把这段话当成了随口的玩笑之语。他惆怅地看着已经缀满繁星的夜空,不解地问道:“乐师,那名利二字,就那么令世人痴迷吗?”他想不通,也想不透。不过他问这个问题也并不是想要对方的答案,旋即便自嘲地一笑道:“也许等我长大了,就会懂了。”

    回答他的,是廊下一声情绪极为复杂的叹息声。

公元298年。

    石熙面无表情地走在金谷园的水榭之上。

    金谷园是他父亲这几年建成的别墅。说是别墅,实际上是依靠着邙山的山势,圈了一个山谷所建的大型私家园林。其中借了天然的河溪,新挖了河渠,绕着各色的亭台楼阁,从山间蜿蜒而下。而楼阁之中住满了各色美人,每到开饭的时候,直接在山顶把一个个漆盒放在溪水中,任凭美人们随意捞取。没有被选到的漆盒会直接漂到下游,河渠下游居住的都是石家的仆役,可供他们食用。

    若说当年王恺家中只有开宴时才会去中央亭台玩一次曲水流觞,那么石家就是天天在玩。

    石崇经常请文人雅士来金谷园吟诗作对,昼夜游宴,风头立刻盖过了王家的宴会,被称为赫赫有名的金谷集会。据说还因此出过一本《金谷诗集》,石崇专门为之作序。而金谷园也被封为洛阳十景之一,被人们口口传颂。

    石熙的生活更加奢侈了,却也更加不快乐了。他今年十岁,早已在一次次对父亲的期冀中失望透顶。父亲曾骄傲自豪地说,以前还需要带他出去见世面,现在直接留在金谷园之中,就能见到所有想见的人。

    可他却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他长大又能做什么?继承了巨额财产之后,像父亲一样纸醉金迷?

    父亲最近又在和王恺斗富,比谁家更有钱。

    王家用糖水洗锅,石家就用白蜡当柴薪烧饭。

    王家用紫丝布做四十里的步障,石家便用更贵的锦绣做五十里的步障。

    王恺用赤石蜡涂墙,石家就用花椒泥涂墙。

    ……

    如此打擂台般地一掷千金,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当真就是有钱!任性!

    可对于石熙来说,他无比厌恶这种斗富的举动,偏偏他父亲还乐此不疲,整个石家上下都众志成城,誓要胜过王家。今日王恺亲自来了金谷园,听说是直接从宫中带队过来的。

    “少爷,那后将军还去求助于皇帝,真是输不起。”给石熙带路的小厮消息灵通,已经唠叨了有一会儿了。后将军是王恺现今的官职。

    竟然连皇帝都惊动了?石熙稚气未脱的脸上变得凝重起来。

    小厮还以为自家少爷是担心老爷的胜算,赶紧继续道:“少爷别担心,就算是皇帝掺一脚,也是没什么用的!”

    听了这信誓旦旦的话,石熙的表情反而越发阴沉。

    这是何等的自信?竟然连一国之君都不放在眼中,那么嚣张?

    又或者,是该痛惜这个国家已经衰败到如此地步,斗富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皇帝不制止也就算了,居然还明目张胆地支持!

    金谷园之中,有一座足有百丈高的崇绮楼,是专门修给绿珠所居。这座崇绮楼极尽奢华,只要是能想到的珠宝,在楼内都能随处看到,由此可见绿珠极受宠。每当有宾客临门之时,一般都会在崇绮楼下的亭台设宴,这次也不例外。

    石熙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王恺在向来访的宾客们炫耀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

    珊瑚树这种宝物,一般人还真是连见都没见过。据说只在南海的深海之中才出产,是佛家的七宝之一,代表着祥瑞富贵,是不可多得的瑞宝。而且王恺带来的这株珊瑚树,枝干茂盛,颜色深红如血,高达两尺,已是世间少见的珍稀了。

    也无怪乎王恺一脸得色,招来了全洛阳的文人雅士来金谷园观赏,务必要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

    石熙一见这场面,就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想要站在父亲身边。可是今天王恺叫来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人人都想要凑热闹,石熙人小体弱,根本挤不进去,甚至因为身高不够,连里面发生了什么都看不清。

    正当他愁眉不展的时候,手腕被人攥住,拉着他往外围走去。石熙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待看清楚来人是谁后,便顺从地跟着对方走到了亭台外围的假山之上。站在此处,倒是可以把亭台一览无余。可石熙还是抿了抿唇,抗议道:“我要去父亲那里,趁事态还未太难收场……”

    “已经来不及了……”乐师低低地叹道。

    石熙一惊,立刻往亭台中央看去,正好看到自家父亲随意地一抬手,用手中的如意把那株珍贵无比的珊瑚树敲碎了。

    场中一片哗然。

    石熙眩晕地晃了晃,差点从假山上摔下去,幸亏旁边的乐师早有准备,一把捞住了他的小身子。

    王恺暴跳如雷,指着石崇就是一顿含沙射影的指责,暗示他输不起就要毁掉云云的。

    石崇却不甚在意地把手中的如意交给下人,淡淡道:“不值当如此,这就还你一株。”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数个下人从崇绮楼里鱼贯而出,抬了数株珊瑚树出来。每一株都比王恺带来的高大茂盛,其中三四尺之高的珊瑚树就足足有七株,一盆盆珊瑚树在亭台之上一圈圈地摆放着,在阳光的照射下瑞气万千,光芒四射,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相比之下,那株被打碎的珊瑚树碎片,就那样随意地散落在地,任凭他人践踏。

    王恺哑口无言,竟无脸索赔,讪讪而归。

    石崇得意地一笑,招待来宾留下参加宴会。只是因为来看热闹的宾客实在是太多,石崇便在他处设宴,并且安排下人们把这些珊瑚树都搬过去,摆个前所未有的珊瑚宴。想必今日过后,又会有许多吟唱珊瑚的诗词出炉。

    石崇带头离开之后,宾客们也赶紧跟上,呼啦啦地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亭台之上,独留一堆珊瑚树的碎片,摊在尘土之中。

    石熙并未跟去,他扶着山石才勉强站稳,脑中却想起多年之前父亲带他去王恺家赴宴时的情景。

    今天这出戏,与当日又有何区别?

    不同的是,成就王敦之名的,是视人命如草芥。

    而这次,他父亲石崇也会立刻名满洛阳,因为他视金钱如粪土。

    呵呵,说不定还会因此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名乃是名声名气之名,利乃利禄利益之利……”石熙喃喃自语,“难道,名利二字,就那么令世人痴迷吗?”

    这个问题,多年前乐师无法解答,现今也没办法回答。

    石熙颓然地走下假山,怏怏不乐地离开。他自是不想去那个所谓的珊瑚宴,但他也无力去当面反抗积威甚重的父亲。

    在石熙走后,从崇绮楼中缓缓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容姿艳丽,穿着一袭青碧色深衣,下摆缀有数条锦绣飘带,走动的时候随着她的步姿款款飘动,婷婷袅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在跳舞,暗含着某种韵律,煞是动人。她浑身上下只有鬓间插着一支镶着绿珠的簪子,除此之外别无任何一件珠宝首饰。

    真正的美人,不需要任何珠宝衬托,也会光彩照人。

    若是她刚才出现在亭台,那么多株珊瑚树也无法遮盖住她的光芒。

    此女正是艳冠洛阳的绿珠。她的肩上随意披着一块枣红色的丝帔,快步走到了亭台中央,绝美的面容之上,一改平日的甜美和妩媚,浮现了忿恨和懊悔的怒火。

    绿珠弯腰捡起一片珊瑚树的碎片,玉手轻轻地拭去上面的灰尘:“纵使还未凝聚出精魄,但也是集天地灵气,千百年才形成的宝物。他怎么敢……”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类才不会珍惜。”乐师从假山上走下,平静地说道。也许这样的事情已在他预料之中。他看了一眼怒气难平的绿珠,知道即使警告也没有什么大用,但还是肃容道,“且耐心等待,石崇还有十年阳寿,莫为了凡人折损自己。”

    “他是我选中的人,我明白。”绿珠风轻云淡地说着,袖筒之中,却暗暗地把手中的珊瑚碎片握紧。

公元300年。

    绿珠站在崇绮楼的楼顶,眺望着远方渐渐西斜的夕阳,美艳绝伦的脸容上一片死寂的平静。她听到了身后楼梯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问道:“他已经走了吗?”

    登上楼顶的,是那名乐师。他来到石家已经六年,可是面容还是如当初一般年轻,没有任何改变。

    绿珠也是如此。

    只是一个经常隐藏于人后,而另一个虽然被誉为名满洛阳的艳姬,但每次见人都明艳动人,旁人只会以为她敷粉化妆而已。

    “已经走了。”

    乐师平静地说着,但眼神中依旧有着遮盖不住的哀伤。

    “每次都活不过十二岁,人类也未免太脆弱了一点。”绿珠有感而发。从崇绮楼向下看去,可以看到石熙住的溪谷苑已经升起了白幡,隐隐有哭声传来。绿珠微微惋惜了一下,毕竟那个石熙还是软绵绵挺可爱的。

    乐师沉默了许久,静静地看着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上了一层绚烂的红霞,逐渐把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他登上崇绮楼,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绿珠,石崇还有八年阳寿,你又何必如此?”乐师有些不解绿珠所为。石崇明明命不该绝,可绿珠却刻意放出消息,让人知道石崇暴富是因为她的原因,果然有人上门来讨要绿珠,石崇誓死不从。当然,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对方只是贪图绿珠的美貌,但事实并非如此。

    绿珠的真身,其实是一颗苍玉藻。

    《礼记·玉藻》中曰:“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所谓的玉藻,其实就是一块块小玉坠,穿成一条条旒,每条旒前后各穿着十二块五彩玉,按照朱红、素白、苍绿、橙黄、玄黑的顺次排列,一共串成十二根旒,前后垂在天子的冠冕之上。

    而这世间最早的冠冕,便是黄帝所拥有的。他手中拥有女娲补天时所残留的五块五彩石碎片,便把碎片磨成了玉藻,编入了冠冕之中。只有这五颗玉藻是真正有精魄的,但除了黄帝本人,谁也不知道冠冕上的二百八十八块玉藻之中,究竟哪五颗才是特别的。

    而这朱红、素白、苍绿、橙黄、玄黑的五块玉藻,分别代表着出生、死亡、财富、粮草、军队,是一国之主治理国家最重要的五个要素,是真正的天子玉藻。

    黄帝的冠冕在传承中,最终毁于战火,二百八十八块玉藻被瓜分一空,而真正有精魄的那五颗天子玉藻也都下落不明。无人得知冠冕之上为何要用五彩玉藻垂旒而饰,但也都依循古礼,照猫画虎。只是渐渐地,五彩玉都很难寻到,自汉朝末期之后,皇帝冠冕的十二垂旒上所串的便只是白玉串珠。

    绿珠便是那五颗天子玉藻之一的苍玉藻,在千百年间辗转于人手,数年前才化为人形。乐师也是偶然间才得知其身份,但并未起觊觎之心。

    玉藻自己会择主,但并不是得到就一定是好事。得到和守护是两个概念,怀璧其罪,不是所有人都能善始善终。

    “为何人的贪念无尽无穷?”绿珠低头抚摸着眼前的栏杆,崇绮楼的一砖一瓦都是用最好的材料打造而成,就连栏杆都是罕见的白玉雕刻而成,在晚霞的映照下闪着朦胧的光芒。

    乐师默然无语,他也是人,自然知道什么叫贪念。他至今依然活在世间,也是因为贪念的存在。

    “以前的主人们,我无法与之沟通,他们或把我镶嵌佩带,又或置入盒中蒙尘。但无一例外,只要有了横财,就会心生邪念。”

    “或滥杀无辜,或随意破坏。”

    “那么,我存在的意义何在……”

    “绿珠……”乐师踌躇地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天地灵物都不似人类有父母师长教导成人,它们都是集天地灵气而成,在精魄生成之时,自然形成一套行事准则。只是若钻入牛角尖,便容易成为邪物。

    可讽刺的是,这灵物和邪物,也是单纯根据是否对人类有益而划分的。

    乐师更是没有立场去劝说,只能默立半晌,慨然一叹,转身缓步下楼。

    绿珠依旧靠在栏杆之畔,夕阳已经半遮掩在地平线上,映照不出她脸上那已陷入癫狂之色的容颜。

    即使如此,她也依然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乐师一步步远离了崇绮楼,在夕阳完全被湮没的那一刻,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尖叫声四起,婢女们叫着“绿珠坠楼了”,但这并没有让乐师停下脚步。一颗已经有了裂痕的苍绿色珠子滚过了他的脚边。乐师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后坚定地往金谷园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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