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阴天下雨,学生们在室内的场地跟着打完了前半套军体拳,空间太小,也施展不开,又被分散开拉去准备着即将进行的“军歌嘹亮”A大附中军歌大赛,这天升国旗仪仗队的训练没办法进行训练,季陵也就一样跟着班里的同学举着歌词本,被毫无乐感的班主任指导合唱,还被小教官指导了一番怎样变换队形。
班主任老袁是个不算很严肃、有些做了父亲的男人式的好脾气的老家伙,还留存着一点儿老男孩儿似的浪漫,给他们指导时也不是与他们不远之隔的某班的反复练习和声练习气息那么专业,而是扯了一大堆很虚的东西。
“这其实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歌,爱情本身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老袁是个中年发福的胖子,站久了也有点累,拖了个板凳坐下,拿手里的歌词本给自己扇扇风,“大家可以尝试理解歌里的情感——当然你们要是真的去体会一下现在还有点早,我有可能会叫你的家长去办公室聊聊。”
老袁脸热得有点红,事实上这样挤了很多人又没有空调的室内,谁的脸都热得红红的,且心情躁动。
大家起哄地哄笑,陈言笑嘻嘻地回过头看站在他后面一排的季陵,被他按了一把小脑袋。
中场休息的时候班主任又自己贴了钱给大家买了箱水,一人拿了一瓶三三两两地坐着,正能听见不远处排练着闭营晚会的声响。有不同于大家熟悉的古筝、琵琶之类的乐器式的乐声袅袅传来,听得大家都颇有些兴致地起身过去围观,不一会儿,礼堂的老式玻璃推门的门口,就已经挤了许多人。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那乐声当真极美,有些苍凉之意,但又有一团柔和之气。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那曲子,那曲子分明是......
季陵也听得心念一动,也跟着凑了热闹往人群中去。
“是竖琴吧?”
“好像是竖琴,好大啊,这是怎么运过来的?”
“那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好像长得还不错!”
“看不清脸啊,太远了。”
“诶?季凌!”陈言小豆丁的身高不济,没法上前,只好在后面踮着脚看,“里面好像在弹竖琴。”
“不是竖琴,”季陵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但却意外地令人纷纷回头看他,“是箜篌,雁柱箜篌,是咱们华夏自己的东西。”
“箜篌啊,我记得孔雀东南飞里面好像有说刘兰芝弹过箜篌呢。”
“但是真的和竖琴好像啊......”
季陵笑了笑,眉心莫名地酝酿起一点儿酸意来。
八百年过去了,莫说是学过,见过这玩意儿的孩子都少了。
可他们却知道,与这有些相似的乐器,名叫竖琴。
他个子高,倒也能遥遥地看到拨弄着这支曲子的人的身影,待看清了不觉一愣,偏过头看向了还在踮脚的陈言。
“麻烦让一让。”他说。
美人总比别人多些特权,总算牵着小孩儿挤到了前排。
“诶?是他啊?怎么还和李慎组在一起,他们是一起演节目么?”
陈言有点兴奋地在锁起来的玻璃门上哈了一口气,拿袖子把它蹭的更干净了些。
“你认识他?”季陵有些意外,手指莫名地颤了颤。
“认识啊...”小孩儿对于新鲜事物总是很有兴趣,“上回寻宝的时候认识的,他人蛮好的,居然还会这样厉害的乐器。”
宿命一般。
季陵苦笑,忽然记起那个孩子还很小很小,小得像只小猫的时候,在暮春的院落里一本一本地晒着书,回过头看见一身锦衣的李子穆,惊得一个没蹲稳,直接坐倒在了地上,逗得人哈哈大笑,生性好洁又不喜与人触碰的小王爷竟伸出了手,一下子把他拉了起来,他还能记起他们那时的模样。
他也能记起,陈重言的尸骨运回时是冬日,但路上行了很久,已是不能看,那人却执意要开棺,竟疯到在御前拔出了长剑。
“伪善的骗子。”他说,被近侍们硬生生折断的手臂木偶似的垂在了胸前。
季陵不知他说的是李慎之还是自己。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
漫长的前奏后,是李慎之少年微哑的嗓音,唱的竟是古音。
“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
他忽然恍恍惚惚地记起,他的每一次远征,身后都有一个人相送凝望的背影。
李慎之一次一次地目送他远去,送他远行,即便是最后一次。
他们跋涉了太久,他们都跋涉了太久。
“真好听。”陈言小声说,脸上也露出些迷惘和思忆之色,恍恍惚惚地把手插到衣袋里想要去摸一样东西,可那里却空空,脑袋里也空空的,竟是怎么也想不起要找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书...还是酥?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字眼儿,他皱着眉努力地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
“陈言刚才在外面看你来着。”
李慎之端着水杯咕噜咕噜灌水,里面泡着季陵先前不知道从谁那儿顺来的胖大海和佛手,胖大海蓬蓬地泡成了两朵云,飘来飘去好像两只黑色的水母。
“哦。”黎子穆自己刚才也看到了,原本心情不错,但是并不是很想理他,脸上的表情一个大写的冷漠。
“你箜篌还是弹得不错,不过不如古琴。”李慎之点评得居高临下,让一头雾水且觉得他多半有病的黎子穆很烦,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这人到底几时和自己认识。
为什么要连寒暄都不寒暄两句就自来熟地跟他勾肩搭背,说什么入乡随俗,往后大家兄弟相称就好,旧时的称呼不要也罢。
黎子穆并不是很想和他做兄弟,黎子穆觉得自己被折磨疯了。
“可惜这箜篌是后人复原的,再没有从前的那种音色了。”
李慎之唏嘘了两句。
“......”
并不认识你。
“咳,对了...那个,你现在都干什么赚钱啊?还屯粮屯香料么?带哥们儿一个?”
“......”
我一个高中生靠老爹就好了我为什么要屯粮?听起来像地主一样。
为什么这么冷淡?
李慎之也很委屈,当年两个丧偶老鳏夫怎么说也是有点儿革命友谊的,他怼天怼地能收拾的收拾了个遍儿,怎么说也对得起你李子穆了不是,这么大的人了玩假装不认识很有趣?连箜篌都会弹,还目的性明确地一上来就勾搭陈言,都打听到他这儿来了,还假装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简直无聊!
你们家那个也很能吃,好心拖你入伙发家致富,怎么这么没有觉悟。
不提前计划起来以后肯定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