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尽君一日欢（1）

　　对于那副朝不保夕的身体还能撑多久，季陵心里是有些预感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晨起时李慎之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帮他掖掖被角，每天临走前仔细叮嘱一番起来先让人赶快吃饭，粥至少得喝进去二十勺...今天煮了什么？红稻米？嗯，红稻米可以。他喝不下你们就给朕哭起来，求他说侯爷不喝陛下回来就要打我们的板子，他心软了准喝...然后缓一会儿就给他喝药，药不可催他，要是吐了先不要再去煎来，给他颗蜜饯过一盏茶再吃......

　　他的废话多得要命，宫人都是身边伺候久了的，听得憋笑，连连应着奴婢知道奴婢遵旨，待人赶不及时辰匆匆忙忙地抓了块点心走了，几个年轻姑娘才“噗嗤噗嗤”地嘻嘻哈哈笑起来。

　　她们的声音清脆、悦耳，大约是这经年一室闷热药气的明光殿里最好听的声音了。

　　其实每日李慎之走的时候，他都是醒着的。

　　他能睡着的时辰已经不多，尤其是到了冬日里，四肢筋骨的疼像是皮肉里嵌进了一张钢丝做的网，每天夜里都带着瘆人的寒气，狠狠地在骨骼上绞紧，摩擦得咯吱作响，网上密密麻麻的钢针一点点儿刺进去，反复地穿插。有时他喘不过，胸口像是被一双大手捏着，就自己撑着坐起来，就着一点儿微光，盯着李慎之的睡颜呆呆地望到天快亮。

　　李慎之还不老，还正是正当年的模样，连白发都不见几根，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一点儿浅淡的纹路。

　　他却已如日薄西山。

可恨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都携手熬了过来，他本是最信“人定胜天”，亦时常逆数而行，如今方懂人力难敌天命。与死亡的奋力一搏，他虽已尽全力，却日益见了颓势。

　　他快要死了。

　　第一回晨起喝了药却忽然呕了血时，他的心里是有预感的。

　　身边的采苹年幼，拿着那莲花铜盆的手一抖，血污溅了一地，本就又惊又怕，顿时一屁股坐到地上抹起了眼泪。采荇年纪长些，来年就要出宫嫁人，这会儿虽然也怕得要命，却多少冷静些，擦擦眼泪叫人去拿些香灰把这里收拾起来。

　　季陵漱干净口，心中倒是清明的。

　　开口的第一句，是这件事，你们不必与陛下说。

　　见姑娘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不由得微微叹息，又说，把院丞找来罢。

　　不奇怪，他的脏腑里尚存余毒，原本就未必有常人之寿，何况后来接连的伤病，早已榨干了元气。

　　血接连呕了数日，气色日益差了下去。

　　从前虽然久未见日光，苍白如纸，却还没有那一层灰蒙蒙的死气。

　　李慎之怎会看不出端倪来，怎奈院丞出了手，太医哪个敢说？个个只道是冬日里寒气噬体，来日风和日暖，必定会见好。

　　待到年节的末尾，冰雪日益消融的时候，人果然气色见好，也精神了起来。

　　却不知如今已用起了吊命用的虎狼之药。

　　这日正是上元节，李慎之按例与诸臣王公宴饮。

　　无趣得很，哪个旁支的王叔又献了善歌舞的佳人，被随手赏了哪个传闻惧内、宅有母虎的大臣，看看他一边谢恩一边偷偷擦冷汗，才觉得这晚有些趣味，琢磨着一会儿把这笑话说给阿陵听听。

　　从晌午宴饮到了暮色西沉，李慎之便坐不住走了。

　　虽是不合规矩，但也没人敢拦。

　　御膳房精心制得的玫瑰桃仁的汤团子还不错，他想和阿陵一起吃。

　　人吃不了糯米的皮，他就让他把里面的甜浆都吸掉，自己吃糯米的皮。

　　他一准儿喜欢吃。

　　回到明光殿的时候才发觉不似往日的满屋子为了压药气的熏香味，一室甜暖的馨香。

　　李慎之给那香味闻得心里发痒，匆匆走进了内室，才见人竟着一身少年时骑马才穿的白色胡服，桌前摆了酒菜，朝他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酒盏。

　　恍若十几年的时光逆流，连旧病中的人都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