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这个弟弟我曾见过（1）

　既然暂时看不了分班信息，李慎之决定先去学生公寓登记住入，进入班级报道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反正时间还很充裕。

　　A大附中的校区规划用地有限，公寓楼建的很高，多是两人间，有独立卫浴，但空间不大。讲究些的有买两个床位，但毕竟是公立学校，真的弄个单间住是不太可能的。兼之校区在B市比较中心的地带，走读也很方便，因此来办理入住的人不少，但也绝对说不上多。

　　A大附中内的服务行业外包，宿舍管理员阿姨大多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轻声细语脾气好，李慎之自己拖了行李箱跟着一群家长排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队，才录入了个人信息，拿到了宿舍门牌号和钥匙，还有宿管阿姨亲切地微笑递过来的一套校方赠送新生的被褥水盆。李慎之道了谢，看了一眼，只拿了塑封压缩的羽绒被夹着，按下了电梯上了八楼。

　　8楼，812室。

　　8楼到十二楼住的都是今天来报道的新生，此刻楼道里出出进进的都是人，或有麻烦讲究的少爷小姐被打发来住校的，电梯间里竟出出进进地有搬家公司帮忙运送拼装衣柜和书架，甚至还有一些不违章的小家电。李慎之贴着一侧提着钥匙去找812，无奈走错了方向，去了单数一侧，走到顶头才发觉，只得折返。

　　这一路走着实吸引了一番过来帮忙的热心学姐的眼球，过来趁着开学宣传社团和校园组织的学姐们抱着传单，嘻嘻哈哈地咬着耳朵，李慎之稍一留神，听见其中一个在说，“这一届新生的质量真不错，刚才那个颜值蛮高啊”，另一个小声说，“我还是觉得之前那个好看”。李慎之对此挑挑眉，不置可否，长得比他还帅的只有可能是他的亲亲媳妇儿阿陵，这个学校里怎么可能有！

　　没眼光的女人！

　　在人满为患的走廊里挨挨挤挤，总算走到了812室的李慎之着实挤出了一把汗，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楼里又没有中央空调，人又多，身上的一件白色POLO衫也前后都湿了一片。插进钥匙，右旋开门，李慎之正想着是否需要友善地跟室友打个招呼，推开门，却意外地发现对床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人根本不在这儿。

　　被子叠的齐整，床单也铺得利索，都是一整套质地柔软的深蓝色。

　　一侧的书桌上立起了教辅资料和一些课外书，也都整理得整整齐齐，书桌旁的小筐里满满地放着好几个玻璃罐子，里头分门别类地放着黄桃干、草莓干、猕猴桃干、蓝莓干，还有零零碎碎地各色精致零食——李慎之心念一动，想着这个岁数的小子倒是少有这么贪嘴的，不过现代的东西好吃，蜜饯也不知比他们那时候的过分甜腻得滋味好上多少倍，若是他的阿陵来了此间，他肯定也要给他弄这么一大筐零食放在手边。季陵没吃过什么好玩意儿，吃到了这蜜饯肯定要大惊小怪地兴奋得不行，估计他也能喜欢那种甜甜韧韧的猪肉脯......

　　馋嘴猫儿一个，可惜一点儿口福也没有。

　　李慎之把真空袋子里结结实实的被子卷丢在床上，打开了箱子，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去绞一条帕子擦擦汗，把自己收拾收拾再收东西。进了小小的浴室，虽然狭窄，倒也干干净净的。李慎之开了水龙头打湿了一条毛巾，吸了吸鼻子，却忽然嗅到一种熟悉清淡的香气...竟像是，像是季陵常用的一种散香。

　　皱了眉细细分辨，檀香、龙脑香、桃花、细辛、丁香，一共只这五味，香气凛冽，季陵从前多是晨起时让人烧，说有醒梦之效，省得李慎之上了朝瞌睡。

　　李慎之辨认出了却是那香味，不由得心神巨震，眼眶一热，四下寻觅着这香气究竟来自何处，很快在镜子一旁的毛巾架上看到了占了一个挂钩的香包，简简单单的款式，上面是机绣的一条龙。李慎之哆嗦着手指将它取下，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仔仔细细地一样一样辨认材料，确实是那五样无疑，可只是些粗粗混合的香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这些已经足以让他胸膛起伏不定，眼睛红得像是充了血。

　　这香的配料虽简单，可也是当年季陵早夭的小妹季瑾亲手所配，知道这种配法的人只怕只有他们两个。

　　门吱呀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李慎之掌心冰冷，手指抖成了筛子，抓在洗手间的门把手上却不敢推开。

　　他能听见有什么重物一下子掉落在地，而那推门进来的人竟停住了脚步，一时间一点声响也无。两厢僵持了足足三十秒，或者说，对于两个人而言，这样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千百年，李慎之终于开口叫道，“阿陵？”

　　他知道他疯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但几乎在他张开嘴孤注一掷地叫出那个名字的同时，有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小声唤道，“...阿慎？”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李慎之推开了门，踉踉跄跄地上前几步，终于对视上那张被他一刀一刀刻进了血肉里的面容，季陵，熟悉的、陌生的、十六岁的季陵，那双眸子悲喜交集地、红通通地带着笑意，望穿了八百多年的纷纷扰扰，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样的一双眼睛。

　　李慎之的嘴唇不自觉地发着颤。

　　季陵的母亲褚妙仪早已是艳绝天下的佳人，但当年曹太后曾说，褚妙仪不及季陵，太过浓丽，不免流俗。而极相似的五官，生在了季陵的面上，却成了极清中生出的艳，像是幽潭里生长出来的此间不得见的珍奇花朵。一句秋水为神玉作骨，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诗句。

　　即便是后来人被消磨得憔悴病损，那一双眼睛，却还是寒潭一样干净深邃，永远不见浑浊。

　　他们都说，季陵或者不该是此间中人，必定是回了来处，才会不寿。

　　他又何尝没有怕过，季陵早已脱出了六道轮回。

　　他不敢想，那种可能，他从来不敢想。

　　那样的一双眼睛，竟还能这样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那样的一个人，连和尚都说他已立地成佛，竟还能在此间相见。

　　季陵季陵季陵。

　　李慎之想要上前，脚下却好像生了根，一动也动不得。

　　他就这么看着季陵缓缓地，踉跄着朝他走过来，伸出手臂，像从前曾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用最大的力量抱住他，耳边是他急促的、几乎失控的呼吸。

　　于是他也慢慢地抬起手臂，抚上少年人薄薄的脊背，摸索着那两片熟悉的骨骼，用手指包了上去。

　　“回家了。”季陵在他的耳边颤声说。

　　“嗯。”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