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音机买回来就放在窗台上，考完四六级之后风吹雨打落了不少灰。窗外在下冰雹，方阿米收衣服的时候才想起收音机在外面放了一年，用抹布擦了擦收进书房。
扬州十二月的冬天。
“葱姜翻炒之后再撒盐。”
“那么吕教授认为未来十年中日关系会？”
“新歌速递，华语乐坛四小花旦……”
烦躁地拿圆珠笔在纸上画圈，调来调去都是没意思的电台。收音机当初是二十几块在网上买的，考试的时候杂音多现在倒很清楚。
她趴在桌上，单手慢慢转动旋钮。99.2是口水音乐电台，101.1是时事新闻。同一片土地同一刻时间上演着成千上万毫无干系的故事，世界的容量大到人无法估量。
“说是你要来了，我很快的起来了，这一天一直惦记着白衬衫的袖子脏了。”
方阿米手指挪开显示101.3电台。主播的声音温温软软的，不低不高刚好浮在心尖尖上。
“来自石川啄木。”
杂音覆盖了他平稳的念白，方阿米站起身把收音机往外伸。天线扯高了一些想让信号好点，却只能听得断断续续。
“什么收音机啊。”她小声骂，想着买个新的就好了，惊觉自己单单因为一个声音就要买收音机。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听着杂音还磨磨蹭蹭舍不得关掉，电台开始播放纯音乐，听曲风是坂本龙一的手笔，方阿米最喜欢的音乐家。枕着小臂小睡，最后看到的是在书桌上静置的收音机，背后窗子烘出了雾气。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她一个哆嗦睁眼，意识还留在梦里身体冒着虚汗。男声淡淡的在她耳边，抬头望去，窗外一片一片地在飘雪。
扬州竟然下雪了。
二.
之后的周五九点，方阿米都守在收音机前听101.3电台。从泰戈尔到汪曾祺，他什么都念，婉转低柔，一直念进她的睡梦里。声音好像被施了魔法，她每一次醒来都恰巧是背景音乐结束。
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安然入睡了。
“本周幸运听众，尾号4099的朋友……”
电台最近做活动抽听众送语音贺卡，方阿米趴在桌上仔细听名单，在倒数第二个听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将在十点之前将贺卡发送至邮箱。101.3电台，下周再会。”
方阿米守在电脑前不停刷新邮箱，看到公众号已经有推送了，下面的评论都是感谢主播小哥哥的语音贺卡。
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大概是被弄掉了，她点开通讯录1013小哥，发送信息。
【你的贺卡漏了我的。】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伴随室友吹头发的声音，她坐在寝室桌前塞上了耳机。
寒假来临，方阿米从学校把过冬的棉被运回了家。满满一大包拖上楼梯，吃力地看了眼前面，门锁着家里人还没回来。
把东西放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手机打不通，自己连钥匙也忘记带了。
她把暖手宝从书包里拿出来，准备到楼下超市买点吃的垫胃。雪积在路面上被无数双鞋踩过，脚后跟微微用力听见冰渣的咯吱。
“您好，一共19元。”
手机拿出来扫码。方阿米转头往门口走，迎面撞过来人，她没站稳暖手宝摔在了地上。
明明不是很重的力，暖手宝竟然碎成了块。来人匆匆道歉，“不好意思，多少钱我转您支付宝。”
方阿米下意识抬头看他，男生戴了一条格子围巾，脸颊清瘦眼睛很亮。她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说话。
他看她没有反应，蹲下去把碎掉的东西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你……”
“你……”
他从货架上拿东西，方阿米看到他手上系了一截红绸，在一派黑色中格外亮眼。
“这个可不可以？”
他举着一个粉色的暖手宝问，声音温温软软，是她前段日子牢记于心的。
她伸手接过，“你知道101.3电台吗。”
他叫朴智旻。
他喜欢戴格子围巾。
“我最近一个月才关注的，你念石川啄木的那一次。”
方阿米坐在面朝窗外的桌前，泡面的热气在玻璃窗上留下水雾。超市地面因为人来人往带进的雪水而变脏，小孩子滑倒大哭着耍赖。
朴智旻不习惯和人直视，身边女孩子讲话他却会上移目光，大概粉丝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可以大胆地信任。
这是他在这个城市呆的第二年，经营着录音棚的同时也经营着自己的小小电台。扬州一直不太冷，今年却意外地开始下雪，满街都是出来看热闹的南方人。
“你晚上就吃这些？”
他看着她手里的泡面，瘦瘦小小的像不怎么好好吃饭的女生。
“我不会做饭，一个人的时候随便吃点。”方阿米的叉子戳进汤里，“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爸爸在这边做生意，毕业了过来打下手。”
“你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回馈听众的活动？”
“嗯？”
她继续说，“我抽到了，你到现在还没发我邮箱。”
朴智旻皱眉头，低头拿手机出来。尾号3302，方阿米。
对着手机念，“小哥哥开口我就腿软，下次可不可以多念一些木心的诗……”
方阿米吓得叉子一丢，上手去堵他嘴巴。秀秀气气一张脸，朴智旻切开原来是黑的。
“怎么了，我平常就是这么念粉丝短信的。”他手指下滑，“你发了这么多条啊，【小哥哥单身吗，接受我单方面追求吗】……”
方阿米从脸到脖子变成一个蒸熟的红薯，和偶像面基并没有想象中的梦幻，她希望超市的门是个传送门可以把人迅速转移。
“抱歉啊，我就是觉得你脸红的样子很有意思，再不说了。”他笑着把手机锁屏，“你微信多少，交个朋友吧。”
方阿米出门买一趟方便面，觉得自己不是在追偶像是被钓了。
三.
萧有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南方人一定要拉她出去玩雪，方阿米缩在被子里回消息，不去，坚决不去。
“今天你负责家务吧？”姐姐进来问，“我有约会先走了，爸妈回来之前做好。”
“我知道了。”家里任务是分摊的，但基本上都默认方阿米来做，姐姐身体不太好。父母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漂亮的大女儿身上，小女儿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都默默无闻。
萧有山死皮赖脸地找上门来了。
“你衣服都穿好了就是想陪我出去玩雪。”
“我不去，家务还没做完。”
“你那个公主姐姐说话不算数，跟我出去。”
方阿米裹着大棉服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前面大男生已经开始滚雪球了。“萧有山，你多大个人了还玩雪——”
话没讲完被一个球砸到头，她愤怒地扑过去被稳稳接住。
“你是不是又重了啊？”
萧有山是方阿米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长大的。他父亲是方妈妈年轻时的追求者，两边结婚之后希望孩子之间也有往来，三个孩子见面萧有山却只喜欢方阿米，拉着她去自家别墅后院荡秋千，姐姐被晾在一边流眼泪。
灰姑娘被王子相中正牌公主却是局外人，这种奇怪的三角关系早在他们上初中的时候就结束了。姐姐有很多人追求，当初因为妹妹抢走喜欢的东西哭到天昏地暗，也许只是小孩子闹脾气。
“靠，又冻关机了。”萧有山把手机扔进口袋，“方阿米你手机借我，拍点雪景。”
刚被拿走就听到微信的消息提示，对面人的眉毛皱起来了。
“小哥哥是谁？”
她花了十分钟跟萧有山解释怎么发现那个电台的，怎么在超市碰到的，最后怎么加上微信的。对方一口咬定她是被盯上了，剧情也不带这么写的，所有巧合都是套路。
方阿米一脸羞涩的样子看得人冒火，“你是不是要谈恋爱了啊。”
她眼睛弯起来，低头看消息来自朴智旻：小哥哥问你有没有时间出去玩雪。
方阿米亲身示范什么叫做重色轻友，回家换了身呢子大衣出门，把萧有山气得头上雪抖掉一半。
“有山，厨房烧了水你可以灌个热水袋。”
“方阿米你个没良心的——”
“回头见。”
朴智旻给的地址是巷子里的一家录音棚，方阿米开着导航去找，抬头看到他穿着大衣站在巷口。头上的贝雷帽落了雪，他挥手的时候像一幅画。
“阿米。”
她不知道该往哪看，盯着脚前面几厘米的地方往前跑。雪很厚，走向他的步子一深一浅。
“你等多久了？”
“几分钟的样子。”他回答，“要不要去我录音棚看看？”
朴智旻的录音棚还开着灯，设备看得方阿米眼花缭乱。房间里摆着唱片机，架子上有各式各样的黑胶唱片，他随手拿了一张播放，ChetBaker的蓝色迷情，老调爵士。
贵气得要死。
“你爸爸的录音棚吗？”
“我自己的，我爸爸和音乐不沾边。”他抽椅子出来，“坐。你喝什么？”
“就白开水好了。”她两手并在膝盖上显得很窘迫。
朴智旻端着白开水和红茶过来的。“两个都给你试试，不用客气。”
他转身把空调温度调高，方阿米捂着玻璃杯哈气。“自己开录音棚，生意怎么样？”
“每周能接几单。我也没打算用它来赚钱，等我爸把分公司跟我交接完，这里就要卖掉。”
“卖掉？”
朴智旻看着她眼睛瞪圆，满脸可惜地打量一架子的黑胶唱片，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她的。
“我不会这么轻易让他卖掉的。”他笑道，“他拿不准我的心思，那么大一个公司交接工作的时候也需要看我脸色。”
“你接手之后是不是就不能更新电台了？”
方阿米真是个自私又可爱的女孩子，朴智旻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
四.
日历被撕到了画圈的那一天。妈妈开车带方阿米去复查，车里暖气印出了玻璃窗上她曾经写过的字。
“窗子脏手不要碰。”
像小时候一样的呵斥，她总是扮演那个古怪的角色需要大人的管制。
病历放在车后座的包里，方阿米把手交握在膝盖上，她不喜欢妈妈随口的命令，也不喜欢神经内科那个眼距过宽的医生。她把不喜欢的人都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他们却一定要介入进来，她只有忍耐恐惧，甚至哭不出来。
沉默是方阿米最能拿出手的品德。
它却用全力给她下毒。
“最近睡眠质量怎么样？”
“恶心头晕还有发作过吗？”
还是那个医生，推着眼镜用左手写字，方阿米觉得他不像医生像教导主任。妈妈在旁边询问注意事项，医生开了药单子接着等下一个患者进来。
萧有山打电话过来，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到货了，要她去他们家找阿姨拿。方阿米给妈妈发信息自己先离开，出门一阵风把她的围巾差点吹翻。
今年的年底够冷。方阿米出生在十二月，性格也和冬天一样冷冷淡淡不讨人喜欢。萧有山是她唯一来往频繁的朋友，如果现在朴智旻也算的话那就是两个。
“方小姐不喝点东西再走吗？”
保姆阿姨见过她很多次，知道萧有山喜欢方家的小女儿，长得不如大女儿漂亮，面相清秀不怎么讲话。
方阿米抱着那个大盒子鞠躬道歉，转身到电话亭里把包裹拆开。是新款的头戴耳机，自己在寝室里弄坏了手机自带的耳机，萧有山把这些都记住了。
她把大红色的耳机挂在脖子上，往街上走看到巷口有一辆黑色轿车。
朴智旻的录音棚。
她忽然想起那天他说的话。车上下来一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后备箱打开空荡荡的似乎要装什么东西进去。
来不及多想她就跑过去阻拦。“请问1013录音棚怎么走？”
对方看着戴耳机的女生大摆做派，明显愣住。“店主给了地址我没找到，我买的黑胶唱片邮到他那里寄存了。”
两个人给她指路之后就停在巷口没有进去，方阿米确信那是朴智旻父亲公司的人，趁他不在打算清空录音棚，转接手续卖掉。
站在录音棚门口拨通他的电话，他得知消息之后依旧不紧不慢的。“钥匙在花盆里，等着我过来。”
方阿米坐在凳子上等到朴智旻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稍微有些气喘，单手拿着格子围巾撑在门上。
“解决了吗？”
“手续已经签了，录音棚还是要卖，唱片可以留着。”他没有坐下，环顾四周。“这个录音棚两年了。”
他的表情平和，低头说：“今天该好好谢谢你，要不然一屋子唱片都得完蛋。”
“不用的。”方阿米脸红着，摇头摆手看得朴智旻笑了。
“你是太紧张还是本来就这么可爱。”
酒吧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方阿米曾经在高二的时候和萧有山逃课溜出来喝过几杯。她的酒量封顶三杯十五度，喝醉的样子她自己没见过，萧有山说像个八爪鱼。
天使之恋看起来侵略性挺低，方阿米把菜单推给服务生，没有看到朴智旻在旁边微微笑。
“我还以为你要点长岛冰茶。”
“那个太烈了，我酒量很差。”
他把袖子挽上来了一点看表，她又看到了那只手腕上的红丝绸。
“那是什么？”
“这个。”朴智旻低头，“这是我祖辈传的绸缎，家里比较讲究只给男孩子戴。刚好是本命年，用来辟邪的。”看到她眼睛在走神，“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过一个仙侠故事男主角上战场会戴红丝绸。”她补充道，“言情小说。”
酒上来方阿米直接拿起来喝，她看上去不会醒酒。酒吧有一面透明朝外，黑夜里的雪更加清晰了，跟着酒吧的音乐节奏一起跳舞。
“我以前最喜欢冬天，下雪的时候。”
方阿米托着下巴看外面，“十岁的时候下了场大雪，我出去玩摔了一跤，送到医院脑袋上缝了八针，之后再也不敢碰雪了。”
“你跟雪这么大仇。”
“爸妈觉得我不好养活就把名字给我改了，要不然怎么会叫阿米这种名字。”她说，“姐姐的名字就很好听。”
她讲述这些的时候流露的神情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放纵和为所欲为，她的眼睛依然明净，单手支着下颚不可方物。
“可是我觉得阿米很好听。”他说。“现在叫雪叫雨的女孩子太多了，都当自己是天气预报。”
“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骗你有什么意思。”
方阿米的第三杯下去人已经变红了，朴智旻看着不对劲把酒瓶往后推。
“朴智旻。”
“啊。”
“你，你黑胶唱片可以借我几张听的吧？”她摇了摇脖子上的头戴耳机，“我朋友送的，我还没用。”
黑胶唱片哪里是用耳机来听的，她大概已经不清醒了逮着什么就说什么。
方阿米酒量不好却直接那样灌，朴智旻趁她不注意往里面掺了矿泉水。服务生一脸不可言说地看他，他笑着拿食指在嘴唇边比噤声。没想到白水还是顶不过酒精，方阿米成功喝高了。
原来她喝了酒会变得真诚。他以往总觉得她有点远，现在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酒香。
“我想要蓝色迷情那张，还有……”
他忍着笑：“好。随便你挑。”
“反正，你怎样都是欠我的。”她醉醺醺的，眼波流转。
那张骄纵的脸。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小声呵斥的模样让他失神了。
五.
方阿米得知自己喝醉讲的胡话之后两天没跟朴智旻联系。她的小哥哥找到她家，在门外面一边敲门说阿米我错了。
“你就是在笑我。”她躲在门后面喊，却时不时偷看猫眼他有没有走。
“我哪里笑你了，你开门看我的表情。”
方阿米打开门朴智旻一脸正经地站在那。“我来跟你说正事的。”
“什么事？”
方阿米这个冬天于是成功泡到了男神。她自己也感觉莫名其妙，如果当初101.3电台没有发漏那一张贺卡，她带了家门钥匙不用去超市，这个十二月还是一如既往的十二月。
“我撞到你是故意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
“没想到你充电宝那么脆弱一摔就完，也没想到你听过我的电台。那就不怪我了，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的。”
朴智旻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朝她晃了晃。
“啊？”
“牵手了才是我女朋友。”
姐姐从外面回来看到方阿米和一个穿大衣的男人牵手下楼，耳朵到脖子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热成了红的。方阿米不适应别人炙热的关注，习惯性地把头埋很低。
“借过。”朴智旻挡住姐姐的目光，方阿米紧紧跟在他身后。
路面上的雪昨天还是踩脏的，很快又被前一夜的给覆盖掉了。积雪更厚了，可自己前面那个人貌似并不会让她摔倒。
“你什么时候正式去上班？”
“下周一。”他打趣，“你以后可以叫我朴总。”
她小声哼一句，“录音棚现在卖给谁了。”
“卖给我乐队的人。”朴智旻狡黠地笑了，“暂时保管。”
他和她这么像，在这个不由自己说了算的世界里，隐忍却又聪明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没有让她失望，他守护的东西她能明白。
好似相识已久。
“阿米。”
他转过来，弯腰凑近她。她下意识闭眼睛，有什么触碰到她的睫毛。
“你睫毛上有雪花。”他手指之间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融化了。
距离方阿米小时候的那场大雪已经有十年，这次扬州的雪却温柔了许多。
（完）
沙雕作者醒醒，你们没等到小哥哥，没看过那么温柔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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