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冰释

自葬礼结束，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将要走向尾声，热情似火的夏日隐隐能瞧见它的火辣背影。

一个月，这场戏，对我来说才算是彻底落下帷幕。对旁人而言，不过三月时光;对我来说，竟耗上了大半年;一个月，我缩在城东的别墅里，谁也不见;一个月，很快就结束了。

市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门前，稀奇的停了辆军车，叫不少人驻步侧目，当真威风。不过，更威风的是从驾驶座下来的女军官，瞧着是人近中年，漂亮的脸蛋却多少时间留下的痕迹，那英姿飒爽的气度非但不减，还平添了一分经过岁月沉淀的成熟气韵，这样独特的气质和美貌，再配上那身利落军装，怎能不吸睛？不过，来往的路人们也就敢花痴那么一小下下，当视线瞟到那漂亮女军官黑的不行的严肃脸色时，个个吓的赶紧低头，唯唯诺诺的快步远离，生怕这女军官一言不合就暴走。这么独特的女军官，除了米蓝，还能是谁？只是，穿着军装站在咖啡店门前踌躇不安的米蓝，是相当少见的！

米蓝抬头看了眼咖啡店的门牌，苦恼的叹了口气。她是真对这地方有阴影了，第一次来这儿，从秦朗口中得知了闺女的部分过去；第二次来这儿，从小汤口中得知的所有残酷真相；第三次来这，被小汤那句不可能原谅给刺激到近乎绝望。

如今，是她第四次站在这家店面前，被自个闺女一个电话叫来的。要知道自从洛雪出事，闺女就没和自个好好说过一句话，现在居然主动约她，能不激动？挂了电话，丢下还在办公室里负荆请罪的铁龙，衣服都没换就赶了过来。幸好她没那么无聊去发什么不再踏入此地的毒誓，不然，分分钟打脸啊！纠结再三，米蓝还是鼓起勇气推开门，走到店内，下意识的瞥了眼落地窗边的那个熟悉位置，入眼的，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扯出抹苦笑，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哪儿走去。

走到跟前

米蓝小海

一直看着窗外发呆的我闻声抬头，愣了愣，旋即露出抹灿烂的笑容

我来啦啊，妈。坐。

一声妈，实在久违，短短几月，竟让米蓝觉得惘如隔世。待的米蓝顺从的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跟在米蓝身后过来的服务员说)一杯卡布奇诺，多放奶、糖。一杯拿铁，不放糖。

米蓝喜欢不放糖的拿铁，我一直记得。

服務員說:「好的，请稍等。」她得体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从坐下起，米蓝就开始打量面前的我。一个月不见，又瘦了，好在脸色还算红润，休养了这么久，肤色都白了不少，显得更加精致漂亮，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明媚灿烂，只是那对黑亮的眸子不再澄澈，犹如一泓深潭，不冷，却再也见不到底。今天的打扮也与过去不大相同，少了分张扬青涩，多了分柔和成熟。鹅黄色的V领线衫，露出了明显得过了头的漂亮锁骨，和那枚反射着微光的戒指。

点完单的我注意到米蓝的视线

我带在手上不方便，就挂脖子上了，绳子是空心，嵌了她的头发。

这么一说，米蓝才注意到透明绳子里确实有根细细的黑丝。沉吟了一会儿，终是没有接话。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咖啡端了上来。看着我又往里头放了颗方糖，米蓝轻微的皱了皱眉

米蓝你不是不喜欢甜的么？

我搅拌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瞧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我哪个小孩不爱吃糖的？

苦吃多了，该吃点甜的了。

不等米蓝有所反应，我迅速的转移了话题

我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三次坐在这家店里聊天吧？

撑着个下巴，不怀好意的打量着米蓝，坏笑

我米蓝同志，不会对这里有阴影了吧？

米蓝还没来的急琢磨那句话的意思，就被我这番打趣给戳中了心窝，向来脸皮薄的她现在哪能自在？连忙端起面前的咖啡掩饰般的抿了口。估计是米蓝这幅惊慌失措的样子正中了我的下怀，我顿时心情大好，也拿起咖啡大喝了一口，但很快就放了下来。拿过一旁的纸巾擦了擦嘴，轻咳了两声

我说正经的，省的耽误你时间。

米蓝啊？没.......没事的。我今天的工作都结束了，有空。

一听这话，米蓝下意识的撒起了谎，生怕没和女儿呆几分钟就被赶走。我促狭的睨了她一眼，心中好笑，识趣的不去揭穿，只是淡淡的笑

我放松啦，只是觉得，小汤曾在这里伤了你两次心，我怎么也应该在这里补救一下

米蓝不，小海，这是应该的，是我应该...........应该承受的

米蓝苦笑着低下头

米蓝是妈妈的错，一切，都怨我

我秀眉微蹙，摇了摇头，重新望向窗外，自嘲的笑了笑

我你没错，错的是我。军人的孩子，有几个不是缺少关爱？人家不还是照样健康茁壮的成长着，有哪个像我这样的？不过.....

话锋一转，黑亮的眸子里倒映出米蓝的身影，消瘦了不少的身影

我怨你，到是不假。小汤说的那番话虽作不得真，却也真有我的几分心声。不管那件事的真相如何，我都是介意的，介意你对那个男孩的温柔，介意那句刺耳的米妈妈

我一直是介意的，一直在怨怼着，即使到今天，也做不到释怀。不管当初是不是误会，它都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痛。

米蓝小海...........不是这样的.....

米蓝慌了神，想要解释，我却不打算给她机会，嬉皮笑脸的将她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揶揄的挑了挑眉

我那么激动干嘛？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的，我还能揪着不放？就是怨你，也是以前，我要还怪你，会坐在这儿，会叫你妈？

米蓝只得苦笑，知道她是不愿自己心伤，心头暖暖的，但又有种说不出的苦涩。这样的女儿，很贴心，很懂事，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像张白纸一样单纯。她成长了，真的长大了。可米蓝一点也不欣慰，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希望她长大。这个成长的代价，太大了。

我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今天叫你来，其实是想问你，介意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把米蓝给问住了，眨了眨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脸迷茫。

我吸毒、贩毒、同性恋、杀人。这些罪虽然都被洛儿揽了去，我也被洗的特别干净特别白，但它们确实发生过，存在过。档案可以作假，可以抹去所有，但心做不到，我做不到将这一切抹杀，你，也做不到。”汤小米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米蓝，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说的虽然吓人了点，但也八九不离十，我在16岁就失了身，之后也确实吸了毒，不管是不是被暗算，这一点都是既成事实。后面虽是小汤占据主动，但没有我的主动退让，她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就像这次，而且，某种角度上说，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洛儿的生意你应该了解，我贩过的毒，流向了市场，害了不少人，足够被枪毙。军火也少不了，不然怎么干架？至于杀人，虽说没有杀警 察和军人，但我不得不承认，杀的那些人里，并不是每一个都有罪，都该死。

米蓝脸色不出意料的白了白，死咬着下唇，低垂着头，肩头微颤，不知作何想法。我强自压下心头的苦涩和刺痛，维持着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慢慢的步步逼近

我这些，是你的女儿——汤小米做的，没有逼迫，没有苦衷，都是我的自主意愿，只是因为我爱洛儿，我便做了。谁也无法否认，永远也无法抹杀掉。不论我之后立了多少功劳，这些，都无法抵消。而这一切，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不需要你来为我买单，更不需要你因此感到愧疚，没有那个必要的。所以，妈，这些，你真的。。不介意吗？真的..........都能接受吗？你真的觉得，我，还那个资格，成为一名军人吗？

米蓝双手紧紧的握着那个白瓷咖啡杯，手背上青筋突显，可见其用力之大，双唇不停的颤抖着，好半响也只蹦出了这么一个字。

我不要急，也不要去逃避。妈，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不是当初那个答案？我不会走，没得到你的允许之前，我会一直坐在这里，一直等着。

米蓝低着头，以至于瞧不见说出轻柔话语的我眼里闪过的那抹失落。但也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很清楚，米蓝太过理性，太过刚直，她从小在纪律严明的军队长大，她的正义感、使命感和是非心都太强了，在她眼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错了就是错了，触犯了纪律和王法，就该接受惩罚。另一方面，她是一个母亲，而自己，是她亏欠良多的女儿，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就这一点，足够她在理智与感情之间痛苦挣扎了。所以，米蓝会停顿，这是正常的。不停顿，我才会去怀疑那个答案的可信度。即使，这，挺打击人的。但我可以接受，可以等待。

虽然，这个问题小汤曾经问过，答案，米蓝也给了出来，可我还是要再度确认一次。因为，在那个情况下，米蓝会怕，她会怕我走上歪路，那样的答案，是被逼出来的，那个选择，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是做不得数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结束了。米蓝面前的我，还是深爱这她的女儿，再也不会走上歪路，也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说白了，再也没有任何外力去逼迫米蓝了。所以，我要再问一次，也要米蓝再好好想一次，没有压力，认认真真的做出决定，一个，内心最真实的选择。我不要米蓝对我抱有歉疚，不要米蓝总是想着补偿我，更不要米蓝因为亏欠而委屈自己。我要的，是米蓝打心底里的去接受这个，并不符合我的理想型，并不纯真善良，甚至，并不完整的女儿。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责任，只是因为我是米蓝的女儿，是她米蓝的熊孩子。

只是因为——爱。

或许是因为我的那句一直等着，让米蓝安了心。这次的等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也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让我煎熬难耐。杯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那杯卡布奇诺，我只喝了那一口，就再未碰过，太甜了，腻的慌。我天生是那个不爱吃糖的孩子，再怎么努力去变，也改不了。终于，米蓝抬起了头，那神情，竟比我三天不睡还要疲惫。好在，眼神是坚定的，声音，虽然干涩，却足够清晰

米蓝小海，说实话，我无法不介意。但，我做不到不接受。

我的眼睛亮了亮，满心期待的看着米蓝，那亮晶晶的大眼珠，像极了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惹得米蓝一下子忘了场合忘了气氛，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注意到我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悦，隐隐有炸毛的意思，米蓝灿灿的笑笑，手离开了鼻子，改为揉脑袋....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这么可爱？

赶在我炸毛前收回手，米蓝故作正经的轻咳了两声，努力进入状态

米蓝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也不管那个过去是不是我造成的。你，都是我的女儿，再不堪的过去，我都要接受。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无法不去怨你犯错，可不管再怎么怨，你都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经受分娩剧痛生下来的女儿，是我，最爱、最重要的人。

伸手抚去我脸颊的泪珠，米蓝温柔的笑了，紧接着又狠狠在我脑袋上拍了下

米蓝真不晓得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妈妈对你的爱都要去怀疑。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啊，是我大难产生下来的小魔怪啊，是我不惜用命去保护的女儿啊。

我挨了一下，却不觉得痛，反而咧开嘴傻笑了起来，笑了没两秒，又抓过米蓝的手，搁在桌子上，扑在上头继续哭。米蓝眼眶湿润，爱怜的一下又一下的抚着那颗不停颤抖的小脑袋，继续柔声安慰

米蓝傻瓜，不管你犯了多少错，你都是我的女儿。你犯了错，改啊。妈妈会陪你一起改，一起弥补。你的错不能否认，你的功也不能抹杀啊，明明就不爱吃甜，干嘛逼着自己改变？我又没说我喜欢爱吃甜的孩子，不吃甜还是我的基因呢，改什么？闹了半天怎么你还自卑了呢？就这么对我，对你自己没有信心？这可不像我米蓝的女儿啊。你不光有资格，你还有必要，去成为一名军人，更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军人。保家卫国，保护人民，去弥补你犯下的过错啊。

我不应声，一个劲儿的哭个不停。米蓝也不再说活，抬起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温柔的注视着面前的我。大哭着的我，和小时候的小魔怪完美重合。

米蓝行了啊，哭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觉着我该哭的差不多，米蓝开始叫停，再不叫停，不光咖啡店内的顾客，窗外的路人都要停下来看直播了。标题米蓝都能想到：人民解放军欺负柔弱小姑娘。这锅她米蓝可不背！

我哭的正得劲儿呢，被打断了，不乐意了，要报复，愤愤的瞪了米蓝一眼，果断的在那军绿色的袖子上用力蹭了蹭，鼻涕啊，眼泪啊，蹭了一袖子。脸干净了，除了眼眶红了点，又是白白净净的如意小郎君一枚！嘚嘚瑟瑟的瞅瞅米蓝那强自忍耐的难看表情，我才算舒心！

心舒了，人就不正经了，特欠揍的双手托腮，冲米蓝贱贱的笑

我报。告。首。长，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归。队。呢

米蓝瞟了眼那惨不忍睹的袖子，再没有勇气去瞟第二眼，抖了抖被恶心出来的那一身鸡皮疙瘩，咬牙切齿的冲面前的幼稚鬼说道

米蓝现在！回去五百个蹲起！

我是！保证完成任务！

我猛的起身敬礼，大声喊道，把全咖啡馆的人都吓着了，完事撒开丫子就往外跑，独留米蓝一人愣在哪里接受全咖啡店人的深情注目礼，嗖的一下就到了门口，风骚的回眸一笑，作死的嚷了句

我记得买单！

米蓝那张老脸算是彻底给我丢光了！米蓝红着脸，匆匆结账，找的零钱都没要，快步追着前方那个逆着光的跳脱身影，眼里的温暖随之晕散开来。而在阳光底下蹦蹦跳跳的我，眯着眼仰头望天，脖间的戒指随着身体的跳动一上一下，闪闪发光。

洛儿，这是你想要的我么？我给你。

米蓝，谢谢，谢谢你的答案。

不过，你爱我绝对不会有我爱你那么多、那么深。

但没关系，你只需要给我这么多爱就可以了。

只要这么多，就足够我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