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

　　几支长箭倏地朝他飞来，他全身沉甸甸的，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因此无法避开长箭的袭击。

　　他望着刀光剑影间闪烁的白光，横尸遍野的战场，一时间心竟软了半分，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八岁那年，他大放厥词，说要任那江山满目疮痍，任百姓居于水深火热。他不要什么“忠烈将军”的封号，不要世人对其的溢美之言。

　　世道如此，出上千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也是无用。还不如干脆一走了之，在深山野林中做个自由自在的闲人，“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何等逍遥快活！

　　箭冷冰冰的，在他身上完好的、烂掉的地方四处安家。他没什么疼痛之感，就是感觉很凉，很麻，喉咙间又涌起了腥甜味。

　　他想起自己为那一次的年少轻狂付出的代价——甚至蹲进大牢，一时间竟笑出了声。

　　朝廷上下，也只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也只有他，能如此的出尔反尔。

　　不知是自豪，还是心酸，他又笑了笑。

　　只是少年的笑不再如沐春风，而是一种血腥的狰狞面庞，血肉模糊，像魔鬼一样。

　　他的思绪一点一点的往外出:没胡子老爷爷的帮助、凶神恶煞的紫衣大伯、父亲的长鞭、大漠的凄寒、金陵的杏花楼……

　　熟悉的，陌生的，惧怕的，期盼的……所有他生前还存在的记忆，全都白驹过隙般的过了一遍。

　　他听了那么多首小曲，见识了那么多故事，最后的一支，竟是他自己。

　　　对了，若说他尚存些许遗憾，那就是没能在出征前，再喝一次“桃花酿”，听一曲“夜芙蓉”，和杏花楼的老相好们道个别……没能在上元节再乘一次巨鹰，俯瞰山河，观万家灯火……

　　他机械似的砍人、被砍，没有任何知觉，面前一切都是血红色的，只知道一个人都不能活。

　　不知道突然又想起什么，他猛的一激灵，自嘲似的笑了:哪还有什么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笙歌燕舞，鲜衣怒马的少年，灯火齐明的金陵城，雕栏玉砌的皇宫。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只是回想起来，似乎还在昨天。

　　罢了罢了，也算是了无牵挂。来世也别投胎了，直接做个鬼，夜晚凑凑人间的热闹，看看转世的故人过得如何，顺便吓唬吓唬他们。

　　小五那怂包，投十回也是一样。让八尺男儿在众人面前痛哭流涕，一定很带劲。

　　太美好了。

　　一滴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掉在他嘴里，总算来了点不同的味道。

　　不知是谁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血光粼粼中，他倒在血泊中，被无数马蹄、脚步碾压，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刚刚还在想的美事，马上就能实现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想到敌军压城，京都岌岌可危，黄帝太监抱作一团，妇孺老人孤苦无依。

　　而他呢，大梁的希望，说书先生口中的英雄:不争气的躺在战场，家与国，一个也没能守住。

　　他不嫌害臊的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臣乃赵家之后，至曾祖父起，赵家肩上抗的便是整个江山。保家卫国，是我赵家人的责任，也是给天下的承诺。赵家先人可以一敌百，将先皇从十万敌军营中救出。晋阳之战，三千对十万，我军大胜而归，何等风光！臣又有何不可？只要臣一日姓赵，就要赴汤蹈火，死守河山，宁葬身战场，也要把清平盛世重新还给皇上！赵家不知什么叫贪生怕死，只知既为大梁子弟，就要安难乐死，为国捐躯！

　　愧疚，悔恨，不甘……这些感觉他都来不及有了，留下来慢慢想。

　　他好像又看到他爹:背着半死不活的小皇帝，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跋山涉水，连行三天三夜；以一敌百，绵阳之战，率三千军打败敌军十万铁骑；又领十个亲信，取敌军主帅的头颅……

　　他第一次这么佩服他爹，只是还没来得及佩服，就闭上了眼。

　　可惜他们赵家人品端正，也没留下个私生子，不能报仇雪恨。

　　大梁还是亡了。

　　此后天下分分合合，英雄豪杰层出不穷，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笑的是，其中没有一个姓赵。

　　不知他看见，会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