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斗笠

“水行渊”这个名字一出来，蓝木兮心中便明了了。碧灵湖和这条河道里最可怕的不是什么水鬼，而是在里面流动的水。

有些河流或湖泊因地势或水流原因经常发生沉船或者活人落水，久而久之，那片水域便会养出了性子。就像被娇惯了的小姐不肯短了锦衣玉食，隔一段时间就要有货船和活人沉水献祭。如果没有，便要作怪自行索取。

彩衣镇一带的人都熟谙水性，从来极少有沉船或落水惨事，这附近不可能养得出水行渊。既然水行渊在此出现了，只有一种可能:它是从别的地方被赶过来的。

水行渊一旦养成，那便是整片水域都变成了一个怪物，极难除去，除非把水抽干，打捞干净所有沉水的人和物,暴晒河床三年五载。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不过，却有一个损人利己的法子可以解一时之忧、一方之患。那就是把它驱赶到别的河流和湖泊里，叫它去祸害别处。

蓝忘机问道:“近日有什么地方受过水行渊之扰?”

蓝曦臣指了指天。

他指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天上的太阳。魏无羡与江澄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岐山温氏。”

仙门之中，大小世家，星罗棋布，数不胜数。然而在此之上，有一个绝对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庞然巨物——岐山温氏。

岐山温氏以太阳为家纹，意喻“与日争辉，与日同寿”，仙府占地甚广，可比一城，名为不夜天，又称“不夜仙都”。据说城中无黑夜。说它是庞然大物，因为无论门生人数、力量、土地、仙器，其他家族都是望尘莫及，没有能与之抗衡者。不少修仙之人都以位居温氏客卿为无上荣耀。以温氏行事的风格，彩衣镇的水行渊，极有可能就是他们赶过来的。

虽然已知此地水祟根源，众人却反而默然了。

若是温家人干的，无论怎么控诉谴责，也是于事无补的。首先他家不会承认，其次也不会有任何补偿。

一名门生不忿道:“他家把水行渊赶到这里来，可要害惨彩衣镇了。若是水行渊长大了，扩散到镇上的河道里，那么多人，就会天天都在一个怪物身上讨生活，这真是....”

摊上这种别人扔过来的疑难杂症,姑苏蓝氏从此以后必然麻烦不断，蓝曦臣无可奈何，只能叹道:“罢了罢了，回镇上吧。”

魏无羡眉头紧蹙，心中满是气愤：“怎好罢了？这次罢了，以后又该怎办？这岐山温氏，是越发无法...…”

“无天”还没说出来，魏无羡就已经被江澄捂了嘴：

“行了行了，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岐山温氏如日中天，那温若寒风头正盛，就别多管闲事了。”

“可有些事，总需要有人来管的。”

闻言，众人都望向蓝木兮，蓝木兮也不多做动作，就这么站着，一身铮铮傲骨，气氛一下僵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魏无羡忽然飞到蓝木兮身旁，打破了僵局：

“我说蓝木兮啊，还真看不出来你挺有气节的啊，还是说你们姑苏蓝家的人都是这样？”

蓝木兮原是颇为文雅地静立着听魏无羡说话，而众人都调转船头往回驶去，魏无羡瞅着周围人都远了去，趁蓝木兮不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下那白纱斗笠。

“啊！”

蓝木兮一声惊呼，连忙举起衣袖遮住脸庞，声音比平时娇俏了多，魏无羡一听便明了这蓝木兮平时的声音都是故意压沉所得，这才是原本的声音，尽管蓝木兮动作快得很，魏无羡还是瞧清了那张倾国之貌。

皮肤光洁白皙，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许是被魏无羡拆穿了伪装而紧咬樱唇，面色红润，被斗笠拨乱的青丝微微散落，漏了几缕发丝于面庞之上，最令魏无羡称奇的是那一双美目，水波潋滟，眼睫密而纤长，眸子几分清丽几分淡漠，还带几分少女的懵懂天真，眼角还有一点美人痣，又给少女样貌平添了几点娇媚。

“哟，木兮兄，啊不，应该是蓝家三小姐——紃洢仙子，对吧？”

魏无羡故意扬扬手中的白纱斗笠，冲着慌乱的蓝紃洢戏谑一笑，

“魏无羡！斗笠还来！”

蓝紃洢心中恼魏无羡恼得发紧，也只能侧过脑袋，勉强用衣袖遮住面貌，僵直站在原处，生怕多做动作引来了其它人。

“紃洢仙子不是声称自己面上有伤有碍观瞻吗？可我怎么看紃洢仙子长得可真是倾国倾城呐。”

魏无羡早就怀疑这蓝木兮是个女子，现在居然晓得了面前是鼎鼎大名的蓝家三小姐，怎么能不好好逗弄一番！

“魏......”

蓝紃洢着实被魏无羡气得不轻，正欲痛骂魏无羡，“无羡”二字还未出口，江澄就已匆匆御剑飞来：

“我说魏无羡啊，人都走完了你还在磨蹭个什么劲儿！还和蓝木兮一起.....诶，木兮兄，你的斗笠......”

江澄看见以袖掩面的蓝紃洢，怔了两三秒，忽又望见魏无羡手中的白纱斗笠，随即明白了几分，对着魏无羡破口大骂：

“魏无羡！你又在干嘛？！又去招惹蓝家的人......”

江澄还未说完，就被魏无羡笑嘻嘻地打断：

“诶，江澄，你先别急着骂我，你先看看这‘蓝木兮’是谁......”

江澄闻言，见魏无羡的神情语气皆不似玩闹，半信半疑地探身看向“蓝木兮”的脸庞，“蓝木兮”又是后退一步，头埋得越发低，挡面的手臂举得酸疼，另一只手紧攥成拳。

这魏无羡怎的如此讨嫌！

“诶，看不见啊？没事，我帮你啊。”

魏无羡说着，就作势要压下“蓝木兮”遮面的手臂，“蓝木兮”本就又气又恼，不小心着了魏无羡的道，挥手就欲止下魏无羡的动作，待她反应过来，江澄已经瞧清了她的样貌。

只蓝紃洢放下手臂的那一刹那，如花娇颜就这么绽在江澄眼前，江澄有片刻愣神。

“魏无羡！”

蓝紃洢彻底恼了，正要与魏无羡好好“理论”一番，蓝忘机就忽然调头返回，一把抢下魏无羡手中的斗笠，直直路过魏无羡身旁，正气急败坏的蓝紃洢愣了愣：

“二哥哥......”

“嗯。”

蓝忘机回了一声，伸手替蓝紃洢戴好了斗笠，又理了理凌乱的白纱，又重新立好，

“先去兄长处。”

“啊？好......”

蓝紃洢刚刚从“天哪二哥哥亲手给我戴斗笠啊啊啊啊啊！”的激动心情（划掉）中回过神，抚了抚斗笠的白纱，垂首，嘴角漾开甜甜一笑，白纱被轻风微微散开，江澄的位置刚好可以将此种“美景”尽揽眼中。

“魏婴。”

蓝忘机直直望向魏无羡，语调清冷得让魏无羡暗自打了个寒战，

“男女，有别！”

蓝忘机几乎是咬牙切齿得“告诫”魏无羡之后便拂袖而去，魏无羡正在原地懵逼，蓝曦臣的手忽然搭到了魏无羡肩上：

“魏公子......”

魏无羡浑身一惊，

“魏公子，紃洢身为女子行事有诸多不便，扮成男装也是无奈之举，却不想直接被魏公子拆穿......紃洢的性子也......罢了，总之忘机也备是宠爱紃洢，以后的日子，魏公子可得......小心点了。”

魏无羡脸上的笑立马就僵住了，

这蓝紃洢居然这么小孩子气！

说好的蓝家人的雅正呢！

而且这意思是不是蓝忘机看他把蓝紃洢气着了也得报复他？！

他只是掀了个斗笠，也没怎么啊！！！

“那...泽芜君，那啥，要是蓝湛报......报复我，你能不能帮我......拦着点......”

“回去后，我便要整理水行渊的相关文献，可能不如魏公子所愿了。”

蓝曦臣正要离开，又回首笑着补了一句：

“还有，紃洢男装一事，还请魏公子守口如瓶。”

蓝曦臣说完，便悠悠去寻蓝紃洢二人了，

魏无羡原地爆炸，

说好的雅正呢？！

怎么一碰蓝紃洢就没有了？！

我就真的只是手欠啊啊啊！

他们在渡口上了新船，朝镇中人口密集处划去。

穿过拱桥，船只驶入河道，魏无羡刚刚还深陷于惆怅之中，现在又发作了。

他竹蒿一抛，一脚踩在船舷上，对水照镜，瞧瞧自己头发乱了没，浑不像刚刚挑过数只水鬼，从水行渊口中逃脱气定神闲地冲两岸抛出一溜儿的媚眼:“姐姐，枇杷多少钱一斤?”

后面船上的蓝紃洢又听见魏无羡在那搔首弄姿，秀眉紧蹙，又忆起魏无羡方才所为，心头掠过厚厚不快：

“这魏无羡怎能如此......如此......”

蓝紃洢很想找些什么措辞狠狠痛骂魏无羡一通，可无奈蓝家人的修养太过优异，她一时竟找不着什么词骂出。

而魏无羡那边玩笑依然，一女子扬首笑道:"小郎君，勿用钱白送一个你好伐?”

吴音软糯，清甜清甜的。说者唇齿缠绵，听者耳畔盈香。魏无羡拱手笑道:“姐姐送的，自然是要的!”

那女子伸手入框一摸，扬手飞出一只圆溜溜的金枇杷:“勿要介客气，看你生得俊!”

船行极快，两船相迎立即擦舷而过魏无羡回身接个正着，笑道:“姐姐生得才是美！”第二只也落入手中，魏无羡喊道:“姐姐人美心肠好，我下次来买。买一筐!”

那女子音色明亮，胆子也更大，指着蓝忘机:“叫他也来，你们一起来买哩！”

魏无羡把那只枇杷送到蓝忘机眼前，蓝忘机平视前方:“拿开。”

魏无羡也不较真，生怕蓝忘机又翻旧账，便拿开了:“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要的。本来就不打算给你。江澄，接着!”

恰好江澄乘另一艘小船飞掠而过，他单手接了枇杷，露出一点笑容，旋即哼道:“又在搔姿弄首啦?”

蓝紃洢乘船而过，冷冷瞟他一眼，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魏无羡这才想起这姑奶奶这茬，赶紧笑脸迎上去：

“蓝泫，啊不，蓝木兮，你来一个啦？”

蓝紃洢不睬他，小船飞驰而过，魏无羡便也抛开脑后了，他在一旁天花乱坠蜂蝶乱飞，蓝忘机则目不斜视一派高风亮节。魏无羡得意地将枇杷拿在手里抛了一拋，忽然指着他道:“姐姐，你们看他俊不俊?”

蓝忘机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忽然扯上自己，正不知如何应对，河上女子们齐声道:“更俊!”这中间似乎还掺了几个汉子的嬉笑声。

“哼。”

蓝紃洢攥紧了袖下的拳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又扯上二哥哥了。”

魏无羡道:“那谁送他一个?只送我不送他，怕他回去跟我呷醋哩！”

整条河中荡漾起一片莺莺呖呖的笑语。另一个女子迎面撑船而来，道:“好好好，送两个。吃我的，小郎君接!”

魏无羡春风得意问向蓝忘机:“蓝湛，你是姑苏人，也会说这里的话吧?你教教我，姑苏话怎么骂人?”

蓝忘机扔给他一个“无聊”，上了另一艘船。魏无羡原本也没指望他真的回答，只不过听这里人口音嗲嗲十分有趣。

想到蓝忘机从小肯定也说过这种话，撩他好玩儿罢了，毕竟蓝紃洢那姑奶奶是撩不起的了。他仰头喝一口糯米酒，拎着那只圆滚滚黑亮亮的小坛子，一抄竹蒿，杀过去打江澄了。

蓝忘机则和蓝曦臣并排而立，这次两人连神情都有些像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思索如何应对水行渊、如何向彩衣镇的镇长交待诸多后续事宜。

对面迎来一只吃水级重的货船，船上压满了一筐筐沉甸甸的金黄枇杷。蓝忘机看了一眼，继续平视前方。

蓝曦臣了然一笑:“你想吃枇杷，要买一筐回去吗?”

蓝忘机拂袖而去:“不想!”

他又站到另一艘船上去了。

蓝紃洢随即站在蓝曦臣身旁：

“二哥哥分明是想吃那流氓给的枇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