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日，寸心煎药回来，转角处晃然看到嫦娥的身影，但细细想来嫦娥并不在东海啊。

　　几十年来她常常痛定思痛，以往的事情，她做了就做了，后悔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是以她回首，也不过是给今后的自己一个教训。以往她针对嫦娥针对得厉害，如今她释怀坦荡，便对嫦娥少了很多看法，她只当自己是看错了，不曾放在心上。

　　寸心慢慢走进去，脚步竟是一滞，很快就微微回神，望向那霁月风光之人的眸子中。

　　手里的药猛然落地，见琪哲坐在床前，拍了拍他旁边空出来的位置，眯起眼睛笑道：“寸心，你过来，我想和你说说话。”

　　寸心有些激动，她没想到琪哲居然这么快就醒了，便一步接一步上前，琪哲一把拉住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明明说有话跟她说，却一字不语地含着笑，直直盯了她好一会，寸心哭笑不得地怪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琪哲这才笑叹一声，挑眉道：“没什么，就想看看你，顺便问问，你在我未醒时候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寸心张了张嘴：“你……你都听到了？自然……是作数的。”

　　琪哲继续挑眉，伸手道：“那你要送我的罗缨呢？”

　　寸心反应了一下，哦了一声，立刻从腰间托出一对玄色的罗缨，悦色道：“你既为玄龙，我便特做了一对玄色的。”

　　琪哲接过之后，起身拿过他的贴身玉，将罗缨缀在了上面，而后又是对着寸心，一阵盈盈笑意，相看不语，寸心便推他嗔道：“好了。你醒了，待会儿必有人要来贺礼，我替你整衣戴冠，我们一起去迎客。”

　　杨戬以往喜喝酒，但自从做上了司法天神，却越发爱上了品茶。以前三妹告诉自己，喝酒让人糊涂喝茶使人清醒，他未曾领悟得到，只觉得酒痛快爽烈，如今时移世易，世间功禄荣辱，大梦初醒之际，才知茶味的独到，苦中透香，香里带甜，人生浮沉，皆与品茶是何其相似。他独自倒了杯茶，捧了坐到门口去，他望着结界外的海底水域，他才知道，海底原来是如此地玄妙。

　　三妹来了，其实自己早该走了，但他不知为何，一待就是这么久。

　　他突然想起那日看到了英儿，想必她应该尚在这里，不如去找一找她，把白玉子辰佩送给她。

　　他用天眼观微，找到英儿的踪影，悄无声息地来到英儿身后，看到她正极为专注地翻阅着一本书，杨戬仔细一看，原是一本众神会元录。

　　会元录上记载着当前各路有头有脸的神仙来历及功过业绩，杨戬便想着，她小小年纪，许是对这些神仙有所好奇，但他又瞧了她好一会儿，英儿一直皱着眉头怔怔地出神。为了不吓着英儿，他先轻敲了旁边的檀木花架，才缓缓开口问道：“英儿，在想什么？”

　　英儿听到声响，灵敏地转头一看，心下一惊：“怎么是你？哦……真君。”

　　杨戬露出祥和的笑容，漫不经心地朝那本会元录望去说：“不过是一本会元录，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英儿撇了撇嘴，眼珠一转，说道：“这上面说，哪吒三太子，李靖天王之子，孕得三载六月丑时而降，神色少面，本事通天，因搅了东海闯祸，割肉剔骨还其父母而亡，太乙塑身欲其生，但李靖知晓后竟来捣了他的行宫，使其不得不托生莲藕之中！哪吒割肉剔骨之时就已与他恩断义绝，他何来的资格再去毁他的行宫？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英儿越说越气的样子，杨戬竟一时愣住，他叹了口气想好措辞才说道：“当初李天王做得确有不妥，但他们如今父子同心，感情也很是深厚。”

　　英儿定定看着杨戬，带着淡淡的讽刺笑意：“若不是李天王求得一座好宝塔，以哪吒那样的脾气本事，未必。”

　　杨戬暗叹，英儿这孩子，倒比沉香有出息多了，不单单是机灵，心思也正直敏锐，若能寻得一个好师傅，将来必定能有所作为，不过她一个女孩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从腰带中拿出白玉子辰佩，朝英儿亲厚一笑，缓缓递到她面前：“我是特地来送你一样东西的，你瞧。”

　　英儿睁大了灵秀的眼睛，身体竟下意识地靠后，委婉道：“谢谢真君的好意，也劳真君挂心，但英儿不会接受真君的东西。”

　　她语气委婉，言辞却拒绝得那样坚决，杨戬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些失落地问了句为何。

　　英儿扫了眼玉佩，坚定地告诉杨戬：“英儿不接受别人平白的好意，况且……姑姑并不知道英儿与真君见过面，我若拿了真君的东西，姑姑肯定会说我骗了她的……”

　　“你姑姑？”

　　“啊……对啊……敖寸心……就是我姑姑啊。”英儿咬了咬嘴唇，支支吾吾地说着，她注意着杨戬的神情，杨戬听到敖寸心是她的姑姑时，双目闪过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失望。

　　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看着英儿淡淡吐出一个字：“哦……”

　　杨戬本还想把子辰佩塞给英儿，却忽听得外面吵闹，他和英儿面面相觑，英儿起身观望，杨戬也只好跟着去。

　　只见各路不知名的仙友精灵都互相说笑着经过，像是要去给谁送礼，一波接着一波，络绎不绝。

　　英儿心下思忖片刻，随即想到什么，露出恍然的笑容：“定是琪哲叔醒了！我得去看看！”

　　杨戬也好奇起来，鬼使神差地竟也跟着去了。

　　走了好一会儿，英儿倒是跑得快，她一进门就推开各路人群直奔琪哲屋里，她看到姑姑和一个熟悉颀长的身影正站着接待满屋子的各路仙友，她不禁激动地上前跳到琪哲和寸心中间：“琪哲叔！果然是你醒了！”

　　寸心和琪哲相视开怀而笑，琪哲点了点英儿的额头，半开玩笑又颇为得意地说：“那是！你琪哲叔是什么人啊！一点小伤而已，哪能睡得了三日？”

　　杨戬挤在人群外，熙攘间却瞧得真切，他看到他们几人笑意融融，这一切的热闹都不仅与自己无关，更没有过问的权利，他从来未曾发现，在众人面前的她原是如此大方得体，恍惚间竟看到多年前还在杨府的她。听到这些仙友与他二人寒暄，原是皆来庆贺他二人的婚事。

　　杨戬一时呆在门口，漫无目的地摩擦着还握在手里的子辰佩。

　　听心刚来，见杨戬呆站在门口，问道：“杨戬？你怎么来了？”

　　杨戬本想说只是随便走走，但他瞧了瞧手里的子辰佩，顿了顿说道：“我有一件事想问寸心，劳烦四公主替杨戬请一请她。”

　　听心虽是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叹了口气回道：“那你等一会儿。”

　　听心走到寸心身边，回头望了望杨戬的身影，终是有些为难地拉了拉还在人群面前的寸心，趴在她耳边转告了杨戬的话。

　　寸心看着听心一愣，而后随听心的眼神看到了杨戬的身影。她垂眸深思片刻，终是神情淡漠地朝杨戬走去。

　　寸心稍微走到避开琪哲和众人视线之处，才轻轻问道：“听心姐姐说，真君有事情问我？”

　　杨戬一时不知怎么开头，半晌，他只看着寸心愣愣地吐出一句：“你瘦了……”

　　寸心愣住，只好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哦”。

　　杨戬接着微微试探：“寸心，我已经不再是司法天神……”

　　寸心看了看他，又是笑着淡淡“哦”了一声。

　　“我欠了你……”

　　寸心察觉出气氛有些微妙，随即出口打断他：“真君！哦……听三圣母说，你愿意为了嫦娥反下天去，树旗为妖，如今天规得改，你大志已成。真君，寸心现在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心中所求，你并不欠我什么，以前……都是我不够潇洒……让真君为情义所困。山高水长，但愿真君余生，不用活在别人眼中。”

　　树旗为妖。杨戬晃了晃神。

　　寸心顿了顿，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继续说道：“他日真君迎娶嫦娥仙子，龙族定以厚礼相送，愿君如星倩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杨戬心里空落落的，看到此时的她落落大方，没有显露出当初的半点妒意，难道她对自己，真的已别无所求。

　　他叹了口气，最后问道：“寸心，我要走了，我想知道……英儿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杨戬刚说完，就听有人大声打断道：“英儿当然不是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