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昌黎

连续下了几天大雨，空气中都是潮湿的味道。

宋玉趴在桌子上，周围的同学以为她睡着了，聊天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她没睡，歪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座位。

几天前江斩突然把魏清欢叫走了，这几天她做梦都是两人离开时的神情，阴沉，阴沉到像是山雨欲来。

周五不上晚自习，周日再回来上，宋玉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待在出租屋里学习，可是宋志成打电话来说，宋昌黎回国了，让她回宋家一趟。

宋昌黎大她三岁，去北山过过一次年，印象里，那是个温柔的人。

出租车路过花草市场时，宋玉下车去买了一盆水晶兰。

她记得那年寒冬凛冽，大年初三，宋志成和奶奶因为一点小事吵到差点打起来，过后拖着宋昌黎他们就要走。

那时院子里有一盆即将枯萎的盆栽，宋昌黎想带回去养。

可惜奶奶不给宋志成也不让，少年上车时遗憾的表情记在宋玉脑海里许多年，至今没忘。

市中心有一个独栋别墅小区，在这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地方，能住进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中心那一带的人物更是了不得，咳嗽一声H市都要变一下天。

宋玉打车到小区门口，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路边，早早在那里等待着。

宋玉认识他，那是宋家的管家，姓杨。

宋玉拘谨的打了声招呼：“杨叔。”

杨叔温和的笑笑：“二小姐，好久不见。”

宋玉被这个称呼刺了一下，无措的模样：“好…好久不见。”

管家领着她徒步不到五分钟，越过一座花园，一栋人工湖横于门前的三层洋房映入眼帘，那就是宋家。

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年轻的男人吼：“你让她住客房！你觉得合理吗？！”

宋志成也吼：“有什么不合理的？！你告诉我哪儿不合理？！”

痛心疾首的吼：“她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恼羞成怒的吼：“老子再告诉你一遍！她不是！你他妈再跟老子大吼大叫的，立刻滚回国外去！”

那三个“她不是”吼进了宋玉的耳朵里，像是有一根利箭从头将她贯穿，全身惨痛，心脏骤停，无法呼吸。

她双眼模糊，浑身无力，脑袋里只有一个字，跑！

要离开这里，不要看，不要听。

砰的一声，水晶兰掉在地上，一身校服的少女毫不犹豫转身跑了。

她速度太快，管家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消失在公园小路上。

宋昌黎听见响声，心里一紧，迈着长腿几步走了出来，门口有一个摔碎了的盆栽，那溅了泥土白雪一般的花朵孤零零躺在地上，让他一瞬间红了眼眶。

“人呢？”

“往那边跑了。”

宋昌黎朝管家指的方向追了出去，大雨才停，傍晚的风吹来了一丝寒气，打在人身上冷到了心里。

记忆溯回，很多年前，爸爸带着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荒凉。

过年本是热闹非凡的，可那个山区东一家，西一家的没多少人，安静的可怕。

那里连车路都没有，爸爸怨声载道的带着他们走了一段小路，往山上走，半山腰上有两栋一层楼的平房，其中一栋是奶奶家。

奶奶和爸爸关系极差，差到多看对方两眼就要打起来的地步。

那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对老家闭口不提的爸爸突然带着他们回去过年。

那里除了奶奶，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眼睛很大的小姑娘，她穿着破烂的棉衣，手上全是冻疮，怯生生的看着她们。

那时宋昌黎还不知道她是谁，但看着她就莫名的亲近。

问爸爸妈妈，他们说她叫宋玉，是他堂妹。

宋玉口音重，他也口音重，两人靠连蒙带猜聊天。

她是个乖巧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女孩，可惜所有人都不那么觉得，奶奶对她说话还不如对门口那条大黄狗温和。

爸爸妈妈看都不看她一眼，宋雅雅一身大小姐脾气，嫌弃她脏，不和她玩。

她似乎也知道大家不喜欢她，平时除了做家务的时候会在人前忙来忙去，其他时候都尽量往角落里缩，当个隐形人。

他们在那里待了三天，第一天宋昌黎一靠近她她就紧张兮兮的跑开，直到第二天他给了她一把糖，还有一件新的棉服，宋玉才和他亲近起来，会笑眯眯的叫他锅锅。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下了，他突然睡不着起来走走，走到大树下时，看见宋玉正坐在那写作业，她才六岁，才读一年级，字母写的歪七扭八，但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

天太冷了，冷的两人直哆嗦，宋昌黎站在她面前比比划划，问她为什么不去屋里写，雪地里不仅冷还看不清楚。

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宋玉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手舞足蹈的指了指天，右手在树上按了一下，又指了指作业，然后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头一歪隔空扇了自己一耳光。

宋昌黎明白了，宋玉是说，天黑了她开着灯写作业，奶奶就会扇她耳光。

他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想了一晚上，他决定把她带回宋家，反正家里很大，多她一个又没事。

结果第二天奶奶和爸爸吵起来了，吵到最后差点打起来，后来爸爸要带他们回去，气氛沉重，宋昌黎一时不敢开口，怕奶奶又扑上来要打人。

思绪混乱间，他看到墙上的水晶兰，问爸爸他可不可以带回去养，结果爸爸厉声道：“这里一根草你都不能带回去，脏了老子的眼！”

他又失望又难过，遗憾而归。

很多年后，他十三岁，上初一时，才偶然得知，宋玉是他亲妹妹，和宋雅雅是双胞胎，爸妈不认她，仅仅是因为算命先生说过，宋玉命硬，克双亲。

宋昌黎想起那寒风刺骨的夜，小女孩儿专心致志坐在树下的小凳子上，借着白雪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他心如刀割。

长那么大第一次和宋志成吵架，一开始还算和气，吵到最后理智全无。

宋昌黎吼：“你看到她你不心痛吗？她活的那么艰难，你是瞎了看不见吗？”

平时对他们温和有耐心的爸爸变得面目可憎，冷漠的说：“她活的艰不艰难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她和雅雅一样，是你的女儿啊！”

宋志成冷笑一声，刻薄的说：“叫我一声爹，就要克死我的东西，算我哪门子女儿！”

宋昌黎气的发抖，气出了眼泪，扭头看着陈婉婉，“妈妈，你那么疼爱我们，她也是你的孩子，你看到她满手冻疮，穿一件破衣服的样子，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痛吗？为什么？”

陈婉婉站在一边，闻言只是叹了口气，“是我自私，生雅雅时顺顺利利，生她时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对她实在是没有感情。”

多么荒缪而随便的理由。

宋昌黎打消了接宋玉回家的念头，这样的家，这样的父母，她来了只会更痛苦。

他以死相逼，逼着宋志成打了一笔又一笔钱给奶奶，希望那位老人能分一点给宋玉。

他偷偷去看过她，第一次去的时候，看到她穿着暖烘烘的羽绒服，背着粉色书包上学的样子，心里很欢喜。

第二次去的时候，发现小升初的宋玉总是眯起双眼看人，他去找了奶奶，那位长的凶神恶煞的老人看到他就是一个冷漠眼，彭的关上门不理人。

没办法，宋昌黎只好找了隔壁的宋佳，宋佳和他同龄，却和宋玉玩得很好。

宋昌黎给了她一笔钱，拜托她带宋玉去配副眼镜，宋佳奇怪的问他：“你干嘛不自己去？偷偷摸摸的是有什么大病？”

她总是很喜欢骂人，宋昌黎听了却不反感，因为有人欺负宋玉时，她总是第一个跳出去把人骂的生不如死。

这很好。

八九月的天气，阳光很暖，宋昌黎把所有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宋佳，气的染了一头红发的女生暴跳如雷直骂娘。

“日了狗了，你爹妈脑子里装的是屎吗？”

宋昌黎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说了句谢谢了，就回去了。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也不想让宋玉知道她有爹有妈，有哥哥有姐姐，有一个家，家里爹妈却不要她。

那太痛苦了，孤儿比没人要要幸福一点。

如果可以，他希望宋玉一无所知的慢慢长大，等到了不再期待父爱母爱的时候，他再慢慢告诉她。

难过会有，但一定没有现在痛。

他和父母的关系肉眼可见的变得陌生，宋雅雅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至于吗？

宋昌黎看着这个身高腿长，美丽极了的妹妹，笑了笑，“如果是你被丢到那个地方，我也会这样。不能因为糟糕没落到我们头上，就视若无睹，雅雅，哥哥觉得很至于。”

后来他去了国外，自供自读，基本不和父母联系，偶尔会和宋佳聊聊天。

前几天，宋佳支支吾吾的告诉他，宋志成把宋玉接回来了，宋昌黎犹遭雷劈，把他劈回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