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不恭把着脉的脸色越来越严峻，他皱着眉头道:“你用了帝尊？胡闹！”
莫予惨淡一笑:“那样的高手...齐澈手段本就高，何况他唤醒了血魔...若是不用帝尊，我不仅杀不掉那魔头，连阿清都带不回来...”
薛不恭叹了口气，他嘲讽道:“齐澈对小辈手段竟还如此低劣，呵，他是不是不知道，你们皇家血脉克的就是血魔之爪？”
莫予点头:“应该是的。血魔怕是也是第一次被唤醒，不知道寄宿的躯体也会怕皇血，虽然反应不至于他那般激烈，但关键之时是可以要命的。”
薛不恭道:“可那姑娘可不知道，她恐怕真的以为你这模样是那爪子害的了。”
莫予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未曾告诉齐清实情，看她那模样，似乎真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看到她流下眼泪后还能死皮赖脸地装作要死了呢？
似乎自从齐清来到他身边，他便总是做出一些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
他沉默良久问道:“师父，您看这内力何时能恢复？”
薛不恭沉吟片刻道:“你身子骨硬朗，又从小习武，想必不出三日便能恢复个七八十了。”
莫予似乎在想些什么，突然道:“师父，方才看你那样子，似乎阿清的毒...”
薛不恭一改嬉皮笑脸，严肃地道:“那毒不浅。”
莫予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他道:“那您为何不去医治她呢？”
薛不恭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徒弟，这才笑道:“那毒也不深，恰好处于一个玄妙的境地，你知道吗，那姑娘师承阿雪。”
莫予点点头:“那又如何，师父与齐雪前辈相交甚笃吗？”
薛不恭似乎沉浸于往事，被他一说拉回现实，他幽幽道:“阿雪的哥哥不是人，而她虽说是刺客，却是心怀道义，刺杀的大多是穷凶恶极之人...”
莫予突然冷冷插嘴道:“是吗？可当年阿清便是她抱走去供她好哥哥炼童女丹的。”
薛不恭笑着摇摇头:“那是齐澈那厮实在卑鄙，未曾告诉她真相，于是半路她得知真相便提出要收养那女娃了。”
莫予一惊:“师父这些您早就知晓？！”
薛不恭神秘笑道:“哪些？是那女娃是你未婚妻，还是当年之事？”
莫予道:“看来您和齐雪前辈关系...不简单啊...”
薛不恭道:“是呢，算是红颜知己吧。哎呀，别提这些旧事，方才说到哪了？哦，对，那丫头虽说看着内力低微，那是因为阿雪将自己毕生的‘凛冬’功法传与了她，功法如其名，封印与宿主体内，若是遇到极阳极阴之物，反倒能破封，让功力大涨。”
莫予迟疑道:“您的意思是...”
薛不恭猜到他想的是对的，赞许道:“不错，血毒属于极阴之物，正如负负得正，凛冬与血毒能够融会贯通，那女娃伤几日后内力定能大涨。”
莫予松了一口气:“那便是好...”
薛不恭突然道:“不过...”
“不过什么？！”莫予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薛不恭道:“呃咳咳，不过如果她运气不好，当然那也是天意...可能会遭到反噬...”
莫予却笑起来:“阿清不会的。”
“这么笃定？！”
莫予欣慰道:“虽说她资质差了些，却总是有种不服输的劲儿，不论怎样的难关，她都能闯过去。有时候她的信念比我想的还要强大。”
薛不恭道:“阿予啊...”
莫予抬头:“嗯？”
薛不恭道:“元昭皇帝的事，恕我无能为力。”
莫予沉默了一会儿宽慰道:“没事的，这事儿是天注定，跟您没关系。”
薛不恭道:“那丫头将来是要闯江湖的，你却只能被囚禁在皇宫中，不觉得不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莫予道，“可就是再不甘心，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便撇下洛阳不管，我在这长大，这是我的责任，否则我便是对不起老天给予我遇见阿清的幸运与那...‘帝尊’，不是吗？”
薛不恭看着他笑道:“老夫的徒儿终是长大了。哦对了，你打算告诉丞相一家阿清的事吗？”
这次莫予沉默了，他不知道齐清是否愿意接受这个新家，是否愿意真正与齐山断绝关系；他更不知道江丰诚夫妇是否能真的待她如江缕梦那般好，毕竟十八年未见，更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让齐清留在江府当大小姐...若是那样，阿清断不情愿。
他过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还未同阿清说。”
薛不恭道:“还是告诉她吧，她会以自己是江家的女儿而自豪的。”
莫予道:“可是...”
薛不恭从未见过自家爱徒这样患得患失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事怎么说也该你告诉她，我不掺和，你要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莫予抬头看了薛不恭一眼:“嗯。对了，父王怎么样了？”
薛不恭神情一下变得很奇怪:“就那样吧，靠着奇珍异草续着命，等着你同意继承衣钵...不过老夫一直很奇怪，他可是你的父亲，要死了你怎的一点儿也不伤心？”
莫予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也从不理解那些自家父亲出殡时痛哭流涕的人。可能是莫刚正自他出生便忙于政务，极少来看望他，他甚至觉得，东宫那些太监死了都比莫刚正死了来的难受。
他试着气沉丹田，将那些正在从伤口处消散的内力慢慢会聚起来，头上出了层层冷汗，他咬牙道:“可能没什么感情吧。何况父王是自愿救我母后中的血毒，怨不得谁。”
薛不恭点了点头:“确是如此。你慢慢恢复，老朽先去看看那丫头。”
此时太医院客房内，齐清躺在床榻上，额头上冒出层层的汗。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血毒带来的疼痛却是越来越烈，烈到似乎把自己的心给烧没了。
她努力想与那血毒抗衡，使劲不让血毒与自己的内力相冲突，可这样无法将血毒逼出，只能无限地消耗自己的体力。
她朦胧中似乎听见有个声音道:“不要逼血毒，让它渗透进去，慢慢消解，过程有点痛，但是这样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她下意识地跟着那个声音的指令去做，让血毒尽情融化她的内力，同时又尽量不让血毒渗透入五脏六腑。
“很好，就像这样...”
齐清感觉到撕裂的疼痛，似乎整个人要被烧着了，整个身子火辣辣地疼，她甚至有收手的意向。
在她犹豫的时候，感觉到一缕血毒之气似乎进入了她的五脏六腑，她连忙凝神，想用内力将它吸回来。
“莫急！那缕气能用药去除，如今先利用血毒将你体内的真气释放出来！”
齐清连忙收手再次集中注意力将一团血毒之气发散，逼入真气的每个角落。
大概这样过了两个时辰，齐清突然觉得一股清凉之气弥漫全身，将刚刚已经“撕裂”的血肉慢慢地修复，觉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一提手似乎便能扭转乾坤。血毒的疼痛不再，自己的身体与之前比冰凉了许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渐渐放松下来，整个身体垂下，说不出的畅快。
宫墙内的阳光也很明媚，甚至有些刺眼，宫外的鸟儿清脆悦耳的声音窸窸窣窣传入齐清耳中，她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感到迷茫的，不知道自己何时来到了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
“阿清，醒了？”
齐清怔怔地看着榻边的男子，他眼中闪着急迫与疲惫的光，却仍然美的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过了几秒，齐清才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叫齐清，眼前男子的名字，叫...莫予。
她揉了揉脑袋:“我这是怎么了？”
莫予惊奇道:“你这是忘记发生了什么吗？师...”
齐清一抬手打断莫予，然后她有些不确定地道:“是...我是中了血毒吗？在我...师父手下。”
莫予沉默地点点头。
齐清努力回忆着躺在这里之前的事，想了半天，终于差不多弄清了来龙去脉。
想清楚后，她连忙抓着莫予的衣袖:“你呢...”她看了看莫予胸前绑着的绷带，“你怎么样了？！”
莫予轻笑道:“我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齐清鼻子有点发酸，小声道:“对不起...”
莫予怔了怔，随即抚摸齐清的头发，少女的长发散发着淡淡交织着血与桂花的味道，让莫予眉头一皱:“你确定如今身体恢复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当是没事了。体内好像有股奇怪的内力，那血毒好像被我给消散了。”
莫予长出一口气:“那便好。”
门突然被人打开，又是那玩世不恭的声音:“额，二位，老夫很抱歉打扰你们谈情说爱，只是...有位自称是清姑娘的师妹的女娃来找，你们看...”
莫予看着齐清，显然打算让她做主。
齐清道:“麻烦神医将她带来。”
齐默被薛不恭带来后，莫予识趣地退出了房，毕竟是女子商谈，自己是不能掺和的。
“师姐...”齐默泪眼汪汪看着齐清。
齐清让她坐过来，她的神情严肃:“你确定魄师兄被掌门亲手杀死？”
齐默抹了一把眼泪:“哥哥为了救我，危难之际将我推了出去，自己的胸口被师...掌门的剑刺穿了。”
齐清的脸黑了下来:“知道了。近日我托莫予将你安置在宫中，这里最安全，但也要多加防范。”
齐默连忙道:“师姐...那你去哪？”
齐清神情突然变的缥缈，与本来的单纯格格不入，像是已经看透尘世沧桑而置身度外。
“总有必须做的事情该我去做，江湖之远，我更想去追寻远方。大概弄清楚齐山这档子屁事后，我就准备告辞洛阳了。”
齐默道:“那莫公子...”
齐清叹了口气:“他总归是要当帝王的，洛阳百姓还需要他守护，而我没这么多束缚，如今的我...没有栖身之处了。”
齐清曾经不明白齐山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若说是家，未免太深了，那里的人对她不友善，甚至曾被同门赶到森林深处被狼咬；若说是学院，那未免也太牵强，她在那里，也只是偷学到了移形换影而已。
那到底算个什么呢？
她似乎在这场大梦中想了很多，想了齐山对于她的意义，也想了将来她到底该去到何方。
在那场梦里，她把齐山当自己的家，虽然遭遇太多不公，仍然觉得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可是如今，她羞于承认这是她的家。
当她真正成为自己向往了十八年的浪子，真的可以自由自在在那江湖中逍遥后，她却感到莫名的悲凉。
她与齐默相对无言了一会儿，齐清突然笑起来:“行了，此番回洛阳，还未与三姑婶婶打招呼呢！阿默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齐默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抿紧了唇。
齐清走到宫门，恶狠狠地瞪了那新换岗的士兵一眼，哪知他们压根没注意到，因为齐清一走近他们就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新换岗的士兵当然不能得罪她，上次那两名士兵还算武功强的，都被眼前女子一刀夺命，何况他们这些刚上位的小喽啰？
当然，几日前上级还警告过他们:“我告诉你们，见到那身穿匪衣挂着把刀的女子，最好赶紧让路，她可是救过皇帝的人，而且前几日宫门前士兵竟敢拦着她赶进去救太子，被一刀毙命！”
齐清哼了一声走出宫门，直线去到客栈。
三姑此时正在记账，忽然听到阵阵敲门声。
“请进，客官有何...”她缓缓抬头，看见齐清一愣。
眼前姑娘虽说只离开了半个月，但却完全不同了。
如今的齐清眉眼间是凌厉，不复曾经的柔和，甚至眼瞳中凭空多了一丝缥缈，少女长发随风而动，嘴角虽然微微弯起，却不像曾经窝在她怀里“大娘大娘”叫着的小姑娘了。
尽管还是能看出来面前姑娘是齐清。
她有点不确定地道:“阿清...？”
齐清点点头笑起来:“三姑婶婶！”
三姑不是江湖中人，自是不知道一路上齐清经历了什么，只当她是回家一趟，于是嘘寒问暖道:“阿清此番回家可开心？”
齐清一愣，随即笑了笑:“挺开心的！”可是这笑种分明带了几分悲凉，三姑担忧地道:“没出什么事吧？”
齐清摇摇头，随即问道:“我还能住这几日吗？”
三姑头点得如捣蒜:“当然可以，随时可以！”
齐清没说什么，去到她之前的客房，将行李打理了一下，便抓起刀出门了。
她去了江府，她总觉得自己该去那了解些事。
“阿清姑娘？”
齐清闻声看向迎面走来的人，是许远初。
他还是那样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和煦地笑。
“幸会。”齐清向他颔首。
许远初道:“阿清姑娘此番可是来寻家师？太子殿下前脚刚来，你就来了，真是巧。”
莫予也来了？
齐清道:“确是有些问题想向丞相大人请教，此时进去方便吗？”
许远初连忙道:“方便。江府规矩较少，来参加过江小姐生辰的客人平日可以随时进入的，只是要向门卫通告一下。”
齐清抱拳:“谢过许大人。”她走到门卫那说了几句话，便见门卫做了“请”的手势，她顺势跟着他走进江府。
那门卫带她来到一间书房，他恭敬道:“丞相大人此时正与殿下商谈要事，您要不先去客房喝杯茶或是在此等待？”
齐清道:“在此等就好。”门卫点点头便离开了。
齐清没有听墙角的习惯，正准备离那间屋子远一些，便听里头有个温润好听的声音道:“阿清她...是十八年前失踪的大小姐...”
齐清脚步一顿，心下茫然。
什么？她一刻迟缓不得，有些急迫地冲进书房，一进去便看见江丰诚惊喜而诧异的表情与莫予脸上的迟疑。
莫予反应何等灵敏，一见来人便失声道:“阿清！”
江丰诚此刻脸上俱是欢喜，眼角挂着泪，他颤抖着站起来，向齐清走去。
齐清却拿刀一挡:“你别过来。”
她冷静的心被莫予一句话打乱了。她知道不能随便信他人之言，却也无法不相信莫予之言。
莫予道:“阿清...”
齐清低着头道:“你别说话。我来问，你来答。”
莫予轻声应道:“好。”
“我...是江家的孩子？”
“...是”
“你如何知道？”
“齐山掌门齐澈亲口所言。”
“他满口胡言不可信！”
此时江丰诚突然插嘴道:“姑娘胸口，是否有一条三寸的类似疤痕的胎记？”
齐清整个人身子一震。
她想起来十三年前，她只有五岁的时候，齐雪抱着她同她讲故事，那是大灰狼吃小白兔的故事，无非是弱肉强食的道理，可五岁小孩哪懂得这些，她当时问道:“娘亲，那阿清胸口这道疤痕是不是大灰狼咬的呢？”
齐雪怔了怔，很不自然地搪塞过去:“应该是胎记吧，这可不是疤痕哦！”
齐清的刀掉落在地。
江丰诚一切都明白了，抢上前抱住齐清:“你都长这么大了...那日见你笑便觉得熟悉，没想到...阿清，我该谢谢齐澈，谢谢他杀了那许多女童却能留着我的孩子并将你完完整整地养大...”
齐清楞楞的，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怎会是江家孩子...”
莫予道:“阿清，事实我已带到，今后如何，全由你选择。”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没有一点关于江家的记忆，记忆中的齐雪真的将她当女儿，也从未露出一丁点端倪。
既然这样，听江丰诚所言...她本是拿去炼童女丹的？那么书卷中所言...俱是真话？
齐清闭上眼捋了捋道:“阿爹。”
这辈子第一次叫“阿爹”，她曾经以为齐雪的丈夫真的因为一次战役逝去，却又记起来齐雪从未带她去拜祭过那死去的“爹爹”。
江丰诚整个身子一僵，推开齐清看着她道:“阿清...今日起，正式回来吧，这是你的家。”
齐清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切真的太突然了，前一刻她还想着找江丰诚问清楚所有事，后一刻...便得知自己是她的女儿？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道:“那师...齐澈为何没有杀了我？”
江丰诚笑:“我曾也以为他会杀了你，却没想到...他这样心狠手辣之人竟然留着你，江某还得感谢他啊...”
齐清低着头什么也没说。那能不能说明，齐澈还是有些良心的呢？当时派她调查江府，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是想让她发现这件事主动回归江家吗？
这一切的疑问，都还没有解决。
江丰诚拍了拍齐清的肩膀:“阿清...清，清风明月，好名字，今后你便叫江缕清，如何？”
江丰诚眼中充满了期待。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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