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你

                                    （一）

    “冷。”

    “下……雨了？”

    “……”

    浑浊的雨水摇曳着，眼中的四周全是漆黑一片，仿佛寂灭的漩涡不断吞噬着空间，树木消失，房屋腐朽，景象全都化作尘埃，埋葬在这片渗透着血红的混沌黑暗。大地在荒芜中轻轻颤抖，白皙的裸足踩着一排参差不齐的脚印。随着空气渐渐哀鸣，少女停滞不前，突兀而诡异。一声不响，不生不息，时间如同细沙遗漏着，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倒在猩红的土地上，坚硬的石锋用尖刺刮入她光洁平滑的藕臂，撕裂的肌肤之间显露出了细致精密的集成电子芯片。少女的腿上有血，或许是新鲜的血液，又或是干燥的血渍；可能是少女的血，也可能是别人的血。但是没有伤口，只有一道好似刚刚愈合的线痕。

    这是一处……战场……可怕和血腥的气息混杂在空气里，每吸入一口氧气都要捂紧心脏，扑面而来的杀气仿若实质化的利刃插入胸口，剜心剔骨。岩石后壁多两个人类，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难以想象在这堕落的深渊中竟然还有生灵存在——那名少女除外，她太不寻常了。的确存在生灵，而这些生灵恰好就是这场地狱般杀戮的始作俑者之一，所以他们适应这里，熟悉这里。

    “你看，那有个女孩？”高个子少年说。两人轻手轻脚靠近几步，终于站在少女的面前。

    “她好漂亮啊！”

    “血峡里怎么会有女人？真奇怪。”高个子少年注视着地上的少女思索着，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龙二，我得把这里出现一个奇怪少女的事和首长报告一下，你看好她。”高个子指了指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少女，而龙二正是指另外一名少年。

    龙二暗棕色的脸颊咧出洁白的牙齿，点头答应。刹那间，高个子少年按下衣服胸前的按钮，背后瞬间展开飞行翼，然后离开了原地。

                                    （二）

    “风，我听见风了……”

    “好像……”

    “风在哭。”

    地球纪元公元三千二百七十五年。

    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十二年，从地球打到太空，再从太空打回地球。但即使是如此五十多年来，生存在最底层的人类仍然不知情这一场毁灭大战的来龙去脉，他们所清楚的寥寥无几的只是——这是一次机器人个人思维出现危机人类生存的战争。至于其他更多的，他们不必去深究，也无从深究。这些底层人民们单纯地憎恨着罪恶的机器人，他们认为这属于背叛的行列，人类制造出一系列机器人，机器人却要威胁人类的生存，所以他们厌恶着它们。于是乎，在环境恶劣的战场范围内的住民们相互抱团，集合成一个个新的集镇，他们称集镇的领导者为首长，他们搜刮着战场上残余下的破损装备，可即使如此，修理一番也是用得蛮顺手。然后他们组织起属于自己的军队——有的军队还被“上层”的人征任收编加入第一战线，以至于首长们更加乐此不疲地征集新兵，争取“集镇联合卫队”能够更多加入荣耀的战争中。

    龙大便是集镇联合卫队中的一人，还是其中的一名大队长，隶属于血峡集镇首长直辖下的第一要员，他的兄弟正是龙二。而龙大此时面前的正是先前与龙二发现少女的高个子少年，他名为“眼”，但没人知道他是从何而来，只知道龙家兄弟俩与之关系最为不错。

    “龙大，直接通知首长，还是你自己做打算？”眼问道。

    龙大沉默片刻，实在想不到为何一名陌生的女子会出现在血峡内。敌方的奸细？也不可能啊。要知道血峡集镇内的女人们被强制留在集镇内，是不允许离开城池的，更不要说是血峡了，如果是奸细的话很明显会一瞬之间被发现并且被狙杀。最重要的是，少女是晕倒在血峡内的，这就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追杀？机器人不会玩这套，那这种族类存亡之际，人类又怎么可能互相追杀，而且仅仅是一名少女。

    “你和龙二带她回集镇吧，我去同首长商议该如何处理。”

    龙大话音落下，眼也不停留，展翼离开。

                                    （三）

    “我……的定义是……”

    “你是玲，你是玲。”

    “玲……？”

    地球纪元公元三千二百二十一年。

    我诞生在世界机器人研究协会的机器人现实思维实验室。我的名字叫做玲，我有个哥哥，他是眼，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失败品，失败品是没有资格生活在上卓城的。上卓城是人类最巅峰的科技集中地，这是一座被誉为只有上层人才能进入的城市，它坐落在赫宇星表面的谷地。所以我一出生就没有见到过眼，大概肯定是被遣放到了荒星——底层人的星系。

    我生来是高贵的，我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拥有现实思维机器人，我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科技的气息，是最巅峰的作品。但是爸爸告诉我，我是个人类，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人类的血液，左半身子的血脉是来自于我的爸爸，也就是创造我的科学家。我的爸爸叫做雷，他现在被囚禁在一座密闭的空间内，被强迫做实验，上卓城人想要研发出更完美的人体机器人合成技术。是的，机器人人体合成技术，这也是我拥有思维的原因，我诞生的本质就是与人体合并，爸爸的女儿死去后，我成了爸爸的女儿。这同时是那些上卓城所追逐的目标，他们是贵族，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他们想要拥有更坚实的生命保障，和我一样——我拥有无比强大的自愈能力。

    我是上卓城唯一的现实思维机器人，所以我经受着无数人的赞赏和保护，他们也把我列入他们那高贵的族群。可是即使我拥有人类的思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的爸爸是低贱的，仅仅作为劳累的苦力，受尽嘲讽——他来自荒星；而作为女儿的我，拥有着贵族身份。

    当然，这些事情我原本并不知道，我只是了解爸爸在我诞生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很久很久，而我知道这些秘辛的那一刻，也就是一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个漩涡，我们每一个人都被上卓城的黑洞吞噬着，我得挣扎着离开它，离开上卓城，还有我爸爸，他也要离开，但是我做不到，即使我拥有顽强的治愈能力，我仍然对抗不了贵族们的军队和科技，因为在我自愈完成之前他们便可以毁灭我。即便是这样，我依旧是世界上唯一的拥有现实思维的机器人，我的大脑是强大的，所以我用身体里那爸爸预知装入的芯片使得上卓城的机器人短暂瘫痪了，上卓城是离不开劳作机器人的，在他们检修时我便偷偷溜走了。

                                    （四）

    “流血了呢。”

    “好疼啊……”

    “抓住她，抓住那个叛逃者！”

    地球纪元公元三千二百七十四年。

    现实思维机器人玲发动战争的第五十一年，很难以想象仅凭自己一人，便能够与人类世界的最强科技战斗半个世纪。持续如此之久的战争造就了物是人非，底层人们日益憎恨机器人军团——玲逃离后的一年时光，将上卓城的军队中所有的机器人核心程序控制了，与此同时向上卓城宣战，并且年复一年将几乎所有机器人都整合在了她的机器人军团内，最后战争波及了全人类；而上卓城人更加坚信人体机器人合并技术的强大之处。时间已经太久了，玲已经没有爸爸的消息五十多年了，她不知道雷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玲每日都会恨人类一分——除了她的爸爸，她坚持的战争更是愈加激烈。

    而在这场战争里，上卓城也不仅仅只是抵抗防御，五十年内，贵族们早已派遣了数千次的暗杀狙击，玲都生存下来了，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玲在陨落星进行最后的程序——她即将创造出一种战斗力远远大于现今机器人的“狂热士兵”。陨落星正是机器人军团的总部驻扎地，是一个奇异金属和能源富饶的星球。正常来说即使是暗杀也不可能到敌方总部进行，成功率太小，毕竟机器人和人类的外形差距太大了。而恰好这一次杀伐军团正是在机器人军团总部对玲进行绝地必杀——玲将机器人军团全部的火力集中在赫宇星附近的一个人类军火总部，此时正是陨落星防御力最薄弱的时刻，玲知道，人类的作战总司令更是知道。

    最终陨落星失守了，玲拼着重伤终于逃离，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也迷茫而绝望了，失去了陨落星的能源提供，机器人军团很快会不战而败的。玲被迫落在荒漠星一处血色遍野的峡谷，眼前是血，背后是人类的追杀者。

    这是玲五十多年来第一次流泪，不是即将兵败的刺骨寒冷，而是……

    忽然，玲想到了一个人，他正好在荒漠星，但是玲再也走不动了。

                                    （五）

     “嗯……这里是？”

    “荒漠星，血峡集镇。”少年冷冷地，似乎并不喜欢说话。

    玲支起身子，她还是知道人类底层的情况的，作为机器人的首领这是必须了解的。玲观望着屋子四周，有些破败，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对于她来说好像就算是一千年前的远古人中比较穷酸的人群的屋子都比这好一些。

    “你是机器人吧？”少年再次开口，却是吓了玲一跳，因为底层人类对待机器人并不友好，不然也不会整合什么集镇联合卫队了。而高层……似乎并不介怀直接宣明他们的战争目的。玲警惕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一言不合就准备动手，关于自己是机器人的事情太危险了，在后面有追兵的情况下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你放心，我并没有恶意。”少年冰冷的脸颊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虽然有些干涩，“你拥有一半的人类血脉，对吧？”

    玲彻底震惊了，不安道：“你？到底是谁？”纤细的声音传入少年耳中，他好像有些享受的样子。

    “我叫眼，和你一样，是个现实思维机器人。”少年顿了顿，继续说道，“准确来说，我是个失败品。”

    玲终于放松下来，眼前这个人，正是眼。

    “眼，快走，带着那个少女，快！”屋子外传来了叫嚷声，是龙二。

    “人类？”

    眼点了点头，带着玲一同出了屋子。眼前是龙大和龙二，他们对面是首长和一群整装待发的战士。

    “把人类叛逃者——现实思维机器人玲交出来。”首长发话了，他身后一群人也虎视眈眈瞪着龙大、龙二，以及其身后的眼和玲。

    “首长，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叛逃者。”龙二喊道。

    “闭嘴，再狡辩我以同党诛杀你们。”首长歇斯底里咆哮着。

    眼向前跨出一步，“我们就是你要找的人，而且我是所谓叛逃者玲的哥哥。”玲面露凶相，眼前这些人在她眼里战斗力简直为零，最危险的追杀者隐藏在不远处的几间房屋中。

    玲正想出手击杀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眼伸手拦住了她，这时空中也传荡着狂笑声，“叛逃者，今天就是你伏法之日。”玲大恐，忍不住往眼身后靠了靠，这就是上卓城为对付她所装备的代号杀神的追杀者，毫不夸张的说，杀神代表了上卓城最强大的科技，他全身的装备也是最克制玲的。

    如果杀神失败了，那么这场战争注定上卓城是失败一方，他们实在无法斩杀玲了，而就目前情况来看，玲的确无法战胜杀神，双方的全部身家都压在了这两人的决斗上了。

    眼突然笑了，缓步走出，手指杀神。

    “我们，战吧，生死战。”

    玲愣在了原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六）

    眼和杀神之间的战斗是眼惨胜了，他断了一只手臂，人类血肉的左手。他的腹部被射线击穿，他的左脚膝盖被剔除，浑身几乎所有的人类骨骼被击碎，钢铁骨架也断了几根。只是当时眼身上布满了血液，猩红血雾裹挟了血峡集镇的天地，惨胜一筹。

    关于眼的战斗力，其实并不是很差，相反很强大，作为一个失败品，在他被放逐前的晚上，雷为他加入了一块芯片，使他得到了一个能力——身体的任意机器部分可以重新拆卸拼装，变换成任何武器，他缺少的仅仅是玲的自愈能力罢了。

    人类上卓城与玲签订了和平协定，机器人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人类也是，只不过所谓的贵族和底层制度再次消失了，和千年前的解放一样。现实思维机器人计划也完全停止，玲和眼成为了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同时拥有机器人身躯和人类血脉的人。

    玲和眼驻足在荒漠星的边际，这是雷的出生的地方，雷的故乡，也是他们的故乡，血脉相联系的感觉。重新为雷垒砌的墓冢前，晶莹的水珠划过眼的嘴唇，玲早已泣不成声。

    想要的全都做到了啊。

    有点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