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很久之后，我还能记起与孃孃第一次相见的情形。

那是一个天色极好的冬日黄昏，庄严的礼乐从很远渐渐蜿蜒到东宫。

方五岁的我，躲在一颗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下，看见尚是太子的父亲，牵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迈进正殿。

那女子穿着一件怪诞的滚毛长袍，头发也不像寻常姑娘一样团成髻，而是编成一股一股的辫子，只在头顶上用红绸稍结成一簇。

跟在我身后的小安子啧啧称奇，“原来燕北人也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都是五大三粗的蛮人呀。”

“那是个燕北人？”我好奇的问。因为此前，我也从未见过曾把我朝打的疲惫不堪连连求和的燕北人。

“是啊。”小安子压低声音，“主子，听说上个月太子殿下就是为了求娶这位燕北公主，才在宫里跪了一天一夜。”

我那时实在太小，但也依稀明白，这位新来的公主与东宫其他娘娘定然是不同的。

直到后来我再大一些，才听说，皇祖父与当时的皇后并不想让父亲与燕北联姻。后来是宰辅调查说，近年这位公主与她哥哥燕北王的关系并不融洽，又病的厉害。皇祖父为了日后分裂燕北，这才松了口。

从入东宫以来，公主一直深居简出，父亲也告诫其他人不许打扰，所以我与孃孃第二次见面原是个巧合。

那日风雪初霁，书房放了午歇，我照例到偏僻的荷花苑亭中温书。正读到一处不解，不禁喃喃有词：“故任能者责成而不劳，任己者事废而无功。”

“你这么小，能读懂盐铁论？”

我被吓了一跳，即便她的声音很温和。我局促不安的站起来，有些后悔临时让小安子去偷拿糕点。

“这里是讲，要知人善任。若是实在读不通，就再回头看看论语。”她的声音很好听，与她的眼睛一样清冽。

我放下了些许防备，低头行礼，“多谢公主指点。”

“哦？你认识我？”虽然说出这种似乎是惊喜的话，但她的眼睛还是十分平淡的看着我。

“那日在东宫正门，见过。”

“原是这么回事，那你是谁？”她又问。

东宫的其他妃嫔都嫌我出身低贱，除了讥讽并不多与我搭话，故而我不晓得该怎样同这样一位女性长辈相处。

我咬了咬唇，正不知所措，小安子从远处跑过来，“我的爷，瞧我拿了……”他猛然看见亭子里还有其他人，赶紧住口扣头，“奴才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起来吧。”她又把目光转向我，“原来你是萧策的儿子，还以为你是个小内侍呢。”

我和小安子都没搭话，她又问：“那怎么独自在此处读书？昨刚下了雪，书房午歇你母亲没派轿子来接你吗？”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关切的盯着我，又把头飞速垂下去，“我没有母亲了。”

她有些动容，但没说话。

接着我的话说下去的，是她身后跟她穿着相似服饰的另一个燕北姑娘，“可怜的孩子。那也该回自己屋子歇歇，这寒冬腊月在外面呆着万一风寒了怎么办。”

我侧过头看荷花池里被雪压断的枯莲，四周很寂静。“我以前也回去，但是他们总怨声载道嫌我折腾他们伺候，久而久之我就不回了，找个近处能让我呆着看书就行。”

女侍没忍住道：“居然欺负个没娘的孩子，真是岂有此理。”

“太子妃娘娘！”一声尖锐的女声插进来，我同亭子里所有人都转头去瞧。是受宠的郭良娣，身边还跟着我的弟弟嘉言。

郭良娣摇曳着走进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只听她说：“我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每次奴才都说你在休息不得打扰。没想到这大冷的天，你还有兴致和这小杂种在雪地里说话呢？”

我看见郭良娣身后，裹的厚重的嘉言吃力的行了个礼。

她只是瞧了郭良娣一眼便挪开了目光，仍旧没说什么。这次发话的是另一个一直跟在她身后，服饰较英朗的燕北人。“放肆！你跟谁你呀我呀的。”

不料郭良娣竟是一点眼色也没有。“你才放肆！本宫与太子妃说话，有你个狗奴才什么事？”

那英朗女子大怒，手向后腰处摸去，我这才看见她腰带与袍子堆叠处，居然别着一把燕北制式的短刀。

“阿楚。”她轻轻拉住那英朗女子，转头对郭良娣道：“我喜清净，不愿见陌生人，以后不用来了。”

“哎呀太子妃，您就别托词了，难道这小崽子不是生人？”郭良娣假笑着，指指我，又把在身后的嘉言往前推。“太子妃来的时日短，我们嘉言才是殿下钟意的孩子呢。”

“既然都是太子的孩子，良娣该一视同仁才对。”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到了郭良娣，她鄙夷的瞧着我怒哼一声，“他也配？低贱的母狗生出的崽子也一样低贱！”

我的脑子嗡的一响，母亲是我从不对外人道的伤痛，她怎么敢侮辱我的母亲！血液裹着怒火从四面八方挤压到头部，我猛地冲过去揪住郭良娣的宫绦厮打起来。

那口出恶言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叫，用手慌乱的推我。身后传来几声“住手”，但我脸上被她挠了几下恼火的要命，更不管不顾的发泄着怒气。

嘉言见哥哥与母亲起冲突，焦急的跌跌撞撞上前想分开我们。慌乱之中却不知被谁一挥手，推的失去重心，被身后低矮的石凳一绊，立刻倒栽着飞坠了下去！

初冬的冰面很薄，嘉言又一向被郭良娣喂养的壮实，他掉下去非但没被冰接住，反而“咔嚓”一声脆响坠裂了冰面。

郭良娣立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扶着亭边石柱向下望去，只见小嘉言在彻骨的水里只沉浮了两下，就要彻底沉下去。

看着弟弟水中惊恐的脸，我的血猛然一凉，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来不及多想立刻纵身一跃跳入荷花池中。

彻骨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我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冬日的棉衣吸饱了水，拼命的向下坠，我不禁也慌了，手在水里乱抓着，却歪打正着的抓住了弟弟的手，求生的本能促使我拼尽全力将他向上拉。

后来不知道我俩在水里挣扎了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公主身边那个英朗的女子一手一个把我们兄弟二人从水里拎了出来。

这场闹剧最终惹得父亲大怒，怒斥郭氏不敬太子妃，更罚其从太子良娣降为太子昭训，闭门思过。

落水受了惊吓还在昏睡的嘉言被郭氏抱回了自己的居所，我还裹着毛毯在离荷花池最近的太子妃宫里瑟瑟发抖。

父亲和太子妃一起进卧室瞧我，我在床上瓮声瓮气的给父亲请了安，听到她问：“郭氏如此鄙薄你，怎么你还跳到冷水里救她的儿子呢？”

我愣了愣，摇摇头，“我不晓得，嘉言是我弟弟，他还那么小，又不会水，当时只一心想着不能让他沉下去了。”

不料她莞尔一笑，“真是个纯善的好孩子，我还以为你会当着你父亲，说出些什么兄弟睦孝在中，这种冠冕堂皇的古话来。”

父亲在一旁也早没了刚才怒气冲冲的模样，笑着接话：“没想到这孩子倒合你的眼缘，不如让他搬到你这里的侧殿，也好给你添些热闹。”

太子妃弯下腰，把我脸上湿漉漉的碎发理到耳后，又从小杌子上拿了一块芙蓉糕递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倒映出我小小的影子，“好孩子，你愿意跟我做伴吗？我照顾你，你也照顾我？”

鬼使神差的，我只觉得她的眼睛中有无限的温柔，让人想哭，我接过那块芙蓉糕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这孩子叫什么？”

“萧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