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大不小的房间里放着木制双层床,右边是姐姐和我的衣柜。
姐姐的衣柜在右侧,我的在左侧,姐姐的衣柜香香的,姐姐也是香香的。
姐姐并不十分快乐,可她总是十分漂亮,她的衣柜里有各种各样的小裙子,还有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化妆品。
有时候我会偷穿姐姐的花裙子,还趁她不在用她的化妆品,确实她应该是知道的,却每一次都不动声色。
姐姐化了妆后的样子很好看,唔,她素颜的样子也很好看,像什么呢……嗯……形容一下,像一朵纯洁的白色玉兰花。
姐姐很喜欢花,她上街回来总会带一束花,变着样式的,有时候是粉红色的满天星,有时候是蓝粉色的玫瑰,有时候呢是白色的茉莉……
其实,我也很喜欢花呢……
姐姐的成绩不好,别人家的客厅里贴的都是奖状,而我们家客厅是姐姐满满当当的画。
姐姐说她并不擅长画画,可她明明画得那么好。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姐姐选择成为了一名美术生,不走寻常路线,我觉得她可真酷!
有时候她会教我排线,铅笔和素描纸摩擦发出“嗦嗦嗦”的声音,窗帘没拉,她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歪着头聆听着,像听什么动人的交响曲。
姐姐很热爱生活,她把我们的房间布置得漂漂亮亮,那张木制双层床的栏杆上被她缠上了一串星星灯,打开开关后会发出橘黄色的光,不明亮,但很温暖。
托她的福,我们的房间总是干干净净,我也干干净净,同学们也都很喜欢我。
姐姐很爱买香薰蜡烛,可是有一次她却差点把房子给烧着了,我们齐心协力灭了火,不敢开门,只捂着鼻子打开窗子让烟雾飘出去。
窗帘被烧焦了,姐姐将它拆了下来。
姐姐在下铺和我讲了很多话,那天晚上没有窗帘,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闪烁着的星星,可明亮了。
(二)
我和姐姐都没有妈妈。
姐姐是不完整的,我也是。
而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又是完整的。
我是男孩子,可我喜欢男孩子。
我之前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但是我告诉了姐姐。
姐姐哂然,她一点也不惊讶,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这样是正常的,她还鼓励我勇敢追求自己所爱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顶顶酷。
姐姐周末回家从来不写作业,而是拿出一个日记本写写画画。
她有好多好多的心事,她会和我说,我不懂的、或者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就记在日记本里。
其实她的心事我都知道,因为我偷看过她的日记。
她这个人呐,可真是多愁善感且臭屁。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偷看时,之前写的全被撕了,新写的那页日记里,姐姐点了我的大名,问我想不想被当众脱裤子。
我莫名其妙,我当然要脸啊。
姐姐说她也要脸,可我的行为就像是让她当众脱裤子一样,她告诉我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不要对什么都好奇,要尊重别人,才会收获别人的尊重。
姐姐待我是极好的,我怎么会让姐姐难堪呢,我羞红了脸,关上了姐姐的日记本。
我再也没有偷看过她的日记。
后来她的日记就落了锁,放进一个铁盒子里,再锁一道,最后放进书柜的最后一个抽屉,扣上一把更大的锁。
因为有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了。
(三)
爸爸是一个很明事理的人,对姐姐有求必应,可他总是不相信姐姐。
姐姐经常被误解,这时候我就会站出来帮她澄清,可爸爸却说我俩是一伙儿的,不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
姐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和父亲总是争吵,每一次都把门摔碎了的似的关上门,把自己锁进房间很久很久。
可我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叛逆的人。
她很独特。
独特到连人世都想排挤。
随着姐姐的辩白越来越苍白无力,她和爸爸的矛盾也越来越多,她真的成了爸爸口中的那种人。
有时候我进房间闻到的不再是香味而是呛人的烟草味,姐姐也不再穿小裙子了,她打了唇钉,涂上黑色的眼影和口红,以这种方式来抗议。
后来她很少回家。
她不在的时候爸爸经常提起她,他让我别学我姐。
可他不知道,我觉得我姐酷毙了,甚至,我还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最近姐姐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脾气不好的她现在也很少发脾气了,她总是很少说话,只喜欢在角落里默默的做自己的事情。
我总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有一次房间没上锁,我进去拿东西,看到姐姐飞快的擦眼睛,眼睛红红的。
我知道她哭了。
可觉我这个时候不能拆穿她,就假装不知道她哭了,轻轻关上了门,明明,我多么想安慰她。
(三)
姐姐死了。
那天,天灰蒙蒙的,让人辨不清时间,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家里。
我给姐姐打电话,打了好多个,但是没人接。
那天我第一次做了人生里最叛逆的事情——从学校翻出去。
我一路跑着,可还没跑回家天就开始下雨,等我到了家,发现家门开着,里面都是人。
是血气熏天的浴室。
我湿漉漉的站在姐姐面前。
她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裙子,抱着她最喜欢的小熊浸泡在浴缸里。
除去那些殷红的血迹,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
也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安详的神情。
我见过她睡着时候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遗言,爸爸将它扣了出来,看了一眼就交给了我。
他好像苍老了几十岁。
我打开那个染血的纸条,里面是姐姐交代给我的事情。
姐姐告诉了我她锁日记的钥匙,她告诉我,看完了就把它烧掉。
我打开了姐姐的日记,扉页上的第一句话是“她活着是一个人的痛苦,她若死了就是众多亲人的痛苦,所以她一个人痛苦的活着”。——《平凡的世界》
姐姐很爱看书,家里除了画就是她的书,我看不来那些文邹邹的东西,她走后那些东西也就落了灰。
我不知道姐姐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姐姐日记里说,他们眼中的姐姐孤僻懦弱,连姐姐自己也这么觉得。
看了姐姐的日记我才知道姐姐初中的时候遭受过校园欺凌,他们都容不下却没有打她,而是各种阴阳怪气,各种冷淡疏离……
她和爸爸说过这件事情,但只是精神上的排挤,爸爸不以为然,反而认为她太脆弱,告诉她可以一个人走。
精神上的霸凌胜过肉体,那段时间,姐姐崩溃欲死,她差点坚持不下去。
她说,有一天深夜躺在宿舍里时,她真想割开脉搏让血流一晚上,不知道舍友第二天醒来看到会是什么表情。
索性后来她还是活下来了,咬着牙考上了高中。
她描写过自己哭得最惨的那次,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像有人有人用针扎似的,喉咙发不出声音,眼睛胀痛,甚至脸都是抽搐的。
她说因为妈妈的事情,她母爱缺失,从小就将自卑带到了骨子里,所以她希望我不要像她一样。
她每一次不想活的时候就会想想我,父亲那样的人总是忽略太多细节,我们没有妈妈,她就充当妈妈的角色,教育我爱护我,希望我的内心不要感到残缺。
她还说,其实,比起画画,她最喜欢的是写作,未来,她想当一名作家。
除了这些,姐姐记录得最多的还是一个叫阿川的人。
她日记里也没有明说阿川的身份,但从那些隐晦的、暧昧的话语,我猜测那是她男朋友。
日记里有两封信。
一封是我的,另一封竟然不是给爸爸,而是那个叫阿川的人,她对爸爸竟然无话可说,连一句道别都免了。
那封她不让我看,而是给了一个地址让我寄过去。
姐姐给我的信,一眼扫去密密麻麻的都是道歉,她说,“对不起啊,姐姐是个胆小鬼……”那一刻我终于释怀,她终于解脱了。
末尾她让我把她藏起来的那本小说丢掉,因为文笔太烂了,应该没有出版社会要。
就因为这个“应该”,我将它保存了下来,并投给了出版社。
姐姐有些抑郁,但她从来不上医院,因为她不愿意吃药,会变胖,她十分爱美,而她裙子里露出的细胳膊细腿也都是白白净净,直到她被送去火化的时候,入俭师欲言又止后告诉我们……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她的是在哪里自残的,入俭师说,她的大腿上布满了一条一条自残的痕迹,伤口很深,重重叠叠,新的旧的都有。
痛。
扎心的痛,像破碎的玻璃一点点划破血肉扎进我的心脏,血肉模糊。
姐姐比我痛多少倍都不知道,她的痛苦发自肺腑,源于心间,流淌过四肢百骸,从七窍流出,最终将她淹没。
我的喉咙如被血堵住了,我掩住脸,在这一刻终于泣不成声。
姐姐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那里面是用血画的花朵,画了一本,干涸的血是褐色的犹如黯淡了的生命,里面是姐姐写的一段话,她说,奇怪,明明它们以前也很鲜艳……
我默然。
姐姐的这一生极为短暂,我见过她的盛开和枯萎,却任觉得她直至香消玉殒的那一刻也是美的。
姐姐犹如一朵山茶花,市坊太喧嚣了,她就应该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享受甘霖,静静盛开。
我烧了她的日记。
此时残阳似血。
随着最后一点灰烬在风里消失殆尽,我想,它们一定飞去了姐姐日记里所写的原野。
那里广阔无垠,可以肆意奔跑,连风都是自由的。
(四)
我还是走了姐姐的老路,成了一名美术生。
去集训的时候,听着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嗦嗦嗦”铅笔声,我总会十分想念姐姐。
我在这边没有朋友,他们都觉得我无趣且很难相处,我终于懂了姐姐所说的那种孤独。
有几个本地的学生很看不起地周上来的学生,无所谓,我也对他们爱搭不理。
可他们真的很烦,那天,我终于忍无可忍抡起画架。
我想起以前欺负姐姐的人,于是一时没忍住,见了血,赔了一大笔昂贵的医药费不说,还成了他们眼中的疯子。
我无所谓。
爸爸痛心疾首骂我的时候从窗子外面吹来了一阵和风,轻抚我的头,像姐姐的安慰。
晚霞落在我的眼睛里,一不小心就红了眼眶。
我现在已经比她高好多头了,姐姐伸手都有可能够不着我的头喽,可若她还在的话,我愿意为她弯下腰。
因为没钱集训了,我回家自学。
不知道上天眷顾还是姐姐给我打过基础的原因,我在考场上竟然发挥的不错。
去年秋天,我考上了央美。
但第一场初雪降临的时候,姐姐的书也被出版了。
(六)
又是清明了,我回了故乡。
因为该去姐姐的墓前去她送花了。
顺便让她见见,我的爱人。
给姐姐送花的人不多,除了我,就还有一个年年都送茉莉的,我知道是阿川,但是从来都没遇见过,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今天去上坟我碰到一个人,原以为是个男生,结果转回来才发现是个帅气的姐姐。
她年纪不大,应该和我姐姐差不多,却不像姐姐一样柔美。
我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她正准备走了,见了我又停了下来。
她应当是认识我的,因为她一见我,那双忧郁的眼睛就笑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像她打了声招呼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叫其为“姐姐”。
她眼里落了泪光,看着我和我爱人,眼里满是欣慰,让我们要一直幸福下去。
姐姐的墓前放着一束茉莉,在阳光下散发着清香。
原来她就是阿川。
我看着照片上十八岁的姐姐,在阳光下笑得很灿烂,我又看看那束茉莉。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我和爱人相视,对她承诺说好。
我们素未谋面,却因为姐姐联系起来,犹如好久没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在姐姐坟前轻声闲聊起来。
她说她去过姐姐的葬礼,只是我没有注意。
我点头,那次我太过于悲伤,根本没有注意来了些什么人。
她和我说起了姐姐的一些事情,一谈起姐姐,她眉眼间都是笑意。
她和我说,姐姐很爱拍照,她那里堆了许多我姐姐的照片,每一张都很漂亮,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好看的……
说她们的以前,说她们怎么相识,怎么相爱……我和爱人静静的听着,听那些美好的过往,也不由得开始怀念。
她沉浸在回忆里,风拂过她的头发时我才发现她有那么多白发,原来她也一直耿耿于怀吗……
我正想开导开导她,她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她说,因为怕姐姐孤独,所以她在山下买了房子,她就守在山脚下,一有时间就来看姐姐,她幸福不了了,但我们一定要幸福。
我不再多说什么,为姐姐感到欣慰,为她感到惋惜。
后来我们一起下山。
在路上,我们看到一棵亭亭玉立的玉兰花树。
满树花苞高高的朝天竖着,只有别具一格的那枝向下延伸,开得极为灿烂,像为了看清谁,又像是为了迎接什么人。
末了,我笑了笑。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