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群星黯然，临近的浅海隔着峰谷传递来均匀的涛声。夜幕已然降临。
沿海小镇的夏日夜晚并不凉爽，风中甚至带有些许咸腥黏腻，皮肤仿佛沾了细碎的盐粒。适合出游赏月的晴朗晚间，交通也拥堵，车流像是塞住的沙，噪声与灯光污染格外扰人。行人喧闹，大人追着小孩，小孩追着猫猫狗狗，呼喊声此起彼伏。
海龟岛上的圣斯丁，高年级生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仿日式夏日祭典，彩带与灯笼等装饰品在喧嚣的海龟岛上隔离出一片安静的区域。大大小小的货摊和活动点位已经收拾停当，学生们一本正经地穿起和服浴衣，修饰形象，端立在摊点之后。饱满的苹果糖摆好在玻璃柜里，炒面也纷纷摊开在了铁板上，只待游人入场。
乔治这个高中党难得因为举校欢庆而有了半天的假期。他本想踏踏实实地在宿舍里把这一个星期来落下的睡眠补回来，却没有料到中午一下课，唐晓翼便堂而皇之地跟上了他，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参加晚上的夏日祭。
“不要。”乔治冷漠拒绝。
“我已经替你拿好入场券了，接待的小妹妹听说她仰慕已久的学长即将大驾光临，激动得差点犯心脏病。”唐晓翼早就聊到他会推三阻四，不慌不忙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措辞一句一句抖出来，同时还递过一张质地奇异的方形小卡片——正是所谓的入场券。
乔治：“……”
他就不该对惯于先发制人的人报以反驳成功的自信心。
入场券并不是进场必需，只是为了增加一种仿佛真实仪式一般的郑重之意。乔治的指腹沿着卡纸的纹路一路摸索下去，其间产生的按摩一般的舒适感令人心情不由自主地愉悦了几分。
站在入口处收取卡片的学妹有着一头引人注目的金发，身着粉色打底的改良版和服。她在看到乔治的瞬间脸腾地红了。
……想必这就是唐晓翼口中的那个小妹妹了。乔治瘫着一张脸，礼貌又疏离地将入场券双手奉上，随即紧跟在唐晓翼身后离去。
“好绝情啊。”走出几步后，他才发现唐晓翼这厢已经摸出了一枚独角兽形状的面具，象牙白的材质温润得很。只见少年把面具一丝不苟地扣在了脸上，以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形象回过头来与他说话。
“要不然呢？”乔治反问。
他一向厌恶给予他人不该有的希望的种种行为，无论是在哪方面。
“哈哈，我不是问这个。”
少年笑了笑，被面具阻隔了的声音荡起几分微弱的回声。眼部狭长的缝隙里，乔治看到他乌黑的眸子狡黠地转了一下，盈盈地映着连串的灯光——他认得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标志性的动作，唐晓翼在嘴炮之前经常会这么做。
看样子有什么奇怪的发言又要冒出来了。
“既然你这么会拒绝人，那你中午的时候为什么不义正辞严地拒绝我呢？你原本不想来的吧？”
“……”
乔治连他就地踩油门飙车的准备都做好了，却没想到迎来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嗯，你段位比较高，斗不过。”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选择了含糊其辞。
他并非不曾拒绝，只是那拒绝虽披着冷硬的壳，骨子里却是热乎的。
唐晓翼听后耸了耸肩，由于面具横在两人之间，乔治看不见他的表情。
过了大约有三秒左右，少年的眼睛显而易见地亮了，他伸手指向乔治的身后，注意力转移开来：“看，鉾！”
乔治一时间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依旧顺从地转过头去：他看到一架有着巨大屋顶的台车正沿着道路缓缓向他们驶来，外罩华丽的金色装饰物。台车顶头竖立着一根长到难以估量的木杆，直指天际，木杆上面有白花点缀。
台车似乎是由前后左右的人一齐推动前行，那些人大多身着考究的服装——乔治虽不了解日本文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蓝底白条纹的短款和服蛮好看的。他在人群里还发现了几个熟面孔。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西方男孩们，一人顶着一头浅色卷毛，表情认真地驱动车子前进。
唐晓翼拉着他躲开到一旁，让路供车过去，同时以随意的口气给他科普——也不知道少年的本意究竟是科普还是闲聊，他总是时不时发挥一下能把好好的对话发展成相声的能力，至少乔治是这么认为的，唐晓翼一开口，他就想笑——“据说日本京都祇园祭上，游行的鉾共有三十二座，每座所供奉的御神体都不一样，传说也各有不同。你看，咱这个就纯粹是门外汉摆摆样子了，不仅只有一台，甚至连御神体都没有，只有花车。”说着，他指了指“鉾”下面的平台。那似乎正是那什么“御神体”所应在的位置，现在一看，的确显得有些空。
明明是很严肃的内容，从少年嘴里出来后，不知为何就变得格外不符合初设。听起来轻轻巧巧的，如同咖啡表面一吹便会散掉的奶沫。
乔治不知道鉾是什么、祇园祭是什么，也同样不知道御神体是什么，因此再怎么认真听也只能是个含含混混。于是，他在欣赏完服装，并发现自己欣赏不来车上的装饰的时候，萌发了离开的念头。
“走吗？”
他没有接少年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认识了那么多年，他们两个都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
“好啊。”
两人从越来越多的围观游行的人中错身而出，默契地往着灯火通明的小吃街而去。陆风逐渐起来了，冷气团自高空俯冲而下，掠过树冠，卷走空气中盘踞已久的咸腥，扑回大海的怀抱，海龟岛上植物的芬芳恰到好处地被激发出来。周围湿漉漉的，充斥着清香的水汽。慢慢浓起来的云层之上，一场仲夏的雨经久不息地酝酿。
唐晓翼从路边捞了瓶波子汽水，迎风往嘴里灌着。汽水是菠萝味的，闻起来格外的甜，弹珠在瓶子里叮叮当当。
“乔治，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在灯市里回过头，手指一旁的摊点：红艳的苹果糖莹润可人、彩色沙冰熠熠生辉、章鱼烧滋滋作响、炒面泛着酱汁的油光。乔治考虑了几秒，走上前买了一根苹果糖。
唐晓翼失笑：“你居然喜欢这种东西？”
“不可以吗？”
乔治反问，继而将那根苹果糖装入挎包里。
由于先前未做准备，他们便齐齐地以便装入场了。乔治着一贯的白衬衫西装裤，板正得像块砖；唐晓翼则是浅色对襟T恤和配牛仔。T恤宽宽大大，套在少年身上空落落的，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显得寂寥又落拓，令乔治联想起展翅欲飞的鸟。
挥一挥双臂就可以飞走的、再也不会回来的鸟。
“发什么愣呢？走啦，那边好像要开始放烟火了。”
唐晓翼站在几步外朝他摆手示意。“乔治，你怎么啦？感觉你一直有点傻愣愣的，没睡够吗？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你叫出来啊。”
他挥了手，但他没有真的如鸟雀一般腾空而起，一去不回头。
“……你也知道？”
唐晓翼立刻笑眯了眼装傻。“我怎么会知道呢，会长大人？”
“……”乔治有点想把刚买的苹果糖堵进他嘴里。所幸，对于糖果的考虑占据了上风，唐晓翼免遭一难。
烟火大会是每个夏日祭的经典项目。倒计时结束，漫天流光溢彩，光影一秒钟变换数次，明暗交织。
耳边被巨大的爆破声占据，世界却陷入不可思议的寂静。因为——你不仅听不到身边那个人的肺腑之言，也听不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以上内容，乔治并不觉得适用于眼下的自己。呃，至少，这种仿佛恋人间冒着粉红泡泡的氛围，不是他喜欢的。
唐晓翼兜了满怀的零零碎碎，拽着他钻出了夏日祭的围栏，穿过密匝匝的树影，往山上而去。他说自己知道一处很适合看烟花的地方。
两个人走了足有五分钟才拨林穿叶见到月亮，目的地偏僻到乔治以为是他自己开荒垦林特意建出来的。
眼前是片面积不大的海边观景平台，临着悬崖而建，海龟岛上的海在遥远的下方低声吟咏，悠长浑厚。粗糙的青石板铺就地面，溶了月光后呈现出一种恬适的浅绿色。
“这里视角特别好，俯视众生。”
唐晓翼把零食放在地上，张开双臂，立于万顷月色之下。
乔治想起了泰坦尼克号船头的Jack。“He is the king of the world.”
然后“The king of the world”就呲啦一声撕开一袋软糖，咯吱咯吱嚼起来。
“还有五分钟就要点火了。”唐晓翼半靠在木质栏杆上，指了指下方。乔治循着他的指示一望，山下满眼的烟花筒已经按照特殊阵型摆好，从高空的视角看来，有一种别样的壮阔美感。
“干等着好无聊。”唐晓翼吃完了软糖，开始扒拉其他塑封食品，“乔治，你说这里会不会看得到流星？”
“不会。”乔治想也不想地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是个非常不浪漫的人。
话音未落，一道亮光便从天边划过。尽管转瞬即逝，还是成功被二人捕捉到了。
乔治：“……”
唐晓翼：“哇噻！原来你是毒奶体质！！”
乔治决定不说话，于是他往嘴里塞了一颗章鱼烧。
唐晓翼随着他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乔治，来放线香花火吧。”
“？”乔治眼里的疑问几乎实体化。
唐晓翼：“……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什么是线香花火。”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竹棍来，每根竹棍上都缠着一层亮亮的包装纸，顶端伸出一截似乎是为引燃准备的皱纹纸。“就是这种小型烟花啦，一点这里就燃烧的那种。”他指着皱纹纸做成的引线，“一人一把吧，这玩意一起烧起来才漂亮。”
手里被强塞了一把烟火，向来面无表情的大块头脸部肌肉有些抽搐。
乔治感到竹制握柄处有些湿——多半是沾了少年手心的汗。然后他看到唐晓翼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枚打火机，点着了自己那把中最靠外侧的一支。
干燥的皱纹纸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被横向引燃，下一瞬间，第一支被燃起来的烟火开始滋滋冒出火星，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片刻，也许还不到五秒钟，一大把线香花火就都开始吸收着空气释放着热量了。明亮的火焰在少年的脸庞投下了色调温暖的光，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一小片黑暗，以及粗糙的青石地板。点点余烬被晚风一吹，便越过围栏，向着山下飞去了。
这种小型烟火燃烧时，发出的噪音极大，乔治感觉耳朵被占据得完全，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方才树林里还有几阵微弱的蝉鸣呢。此时此刻，一切的一切都熔化在唐晓翼手中那一大把火光之中。
隔着迸溅的光点与纷杂的色彩，唐晓翼忽然动了动嘴唇。
“什么——”
话语还未成型，眼前忽然被一片绚烂无匹的焰火蒙住，耳边响起接连不断的轰鸣。是烟花，广场上的学生们开始放烟花了。
大块大块的花朵以天幕为底、月色为友，毫不客气地竞相开放，粗犷而壮丽，像是疯子艺术家即兴泼洒的颜料，带着一种恢弘大气的美感。一处天空还未来得及暗下，便又亮了起来，使人应接不暇，眼睛里净是铺开到天尽头的烟火了。各种颜色倾倒、漫卷，化成幕天席地的涡流搅动着星河的水，绮幻撼然。
世界都明亮了，广场的上方炫目到让人心潮澎湃。乔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受制于这种由人类自己创造而出的梦幻景象，全身上下的血管随着烟火的爆破而一次又一次震动，百感交集。
那是烟花。莽莽文明长河中，大地上一代代的人们将祈愿渗入它的骨髓、祝福织作它的衣衫，冠以真挚，冠以殷切的渴求。这些堪称人间最温暖的东西给了它无可比拟的勇气，使它敢于粲然伫立中天，同皓月争辉、星汉比肩。
唐晓翼背对着满园奇芳，兀自低头注视即将燃尽的线香花火，不断变换的光影为他镀上一层描金般的轮廓。他在夜风和烟火撼动下不断拂动的衣角再一次令乔治想起鸟儿。羽翼单薄的鸟、衔着林风的鸟、暮色中潜行的归乡之鸟……一去不返，无心回看。
线香花火燃尽了。少年松开了手，刹那间残骸遍地。
“……”
乔治一步上前，借着地上将熄未熄的火星，引燃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把。
那么细的竹棍，即便是一大捧，在以漫天压顶之势扑过来的光芒之中又能显出几分明亮呢？更像是漆黑长夜中无人觉察的挣扎，泪水满溢，没有声息。花火一根根燃起，喷射出单薄的火星，以色调和温度两种形式温暖着乔治的脸庞与手掌。从未浪漫过的红发会会长，此时却摆出一副决然的表情，将那束线香花火递到了唐晓翼手中。
少年错愕地接过，站在原地怔了几秒后，忽然释然地笑了。
——乔治，谢谢你。
乔治听不到，但他能看懂。
这簇仿若微不足道的光，如同原野角落中挣扎出土的花，拼尽全力撕开头顶的遮挡，拥抱太阳。明明花瓣很娇嫩，萼片很脆弱，花茎也细软易折，却一定要赌上性命地寻找活下去的希望。
唐晓翼垂下视线，紧紧攥住握柄。
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吧。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