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本文改编于一个真实故事

　　1948年他出生一个地主家中 ，他是长子，往后三年， 他受养尊处优 ，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 ，有许多佣人照料 。

　　1950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颁布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 ， 父母变得紧张起来，整日念叨着什么，不少族人收起东西外逃。他不明所以，便去问母亲。母亲坐在交椅上，一个小女佣正为她换鞋，母亲畸形的脚装入 三寸的花布鞋中，她一起身，便有佣人扶着 。母亲睁大了眼，回答他：“ 孩儿，阿娘告诉你，要完了 ！一切都要完了！以后，你就得像那些黑虫子（农民的孩子)那样整天在泥里泡着 ，没鞋穿 ，也没暖 衣。你得像那些种田的畜生一样 没日没夜的干活 ！你爹，还有你娘我，都逃不出 ……”母亲面露苦色，垂下头 ，手捂着胸脯哭了起来。“ 夫人 。”小女佣为她递上手巾， 边扶她坐下 。母亲擦着泪，泣不成声。

　　逃不出？ 他没听明白母亲的话 ，为什么逃不出呢 ？逃不出什么呢 ？

　　但他知道，得发生大事儿了 。

　　果不其然 ，过了两日， 一群农民拥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他们头上的帽子总在几个农民孩子手中传来传去，你戴一下，我戴一下，吵吵闹闹的。一个农民带头大喊 “打倒地主”。 其余人跟着大喊 。群蜂似的涌入家中 。他坐在墙上看傻了眼 。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看着那群农民，有几个他认的得，是父母天天咒骂的不交租的人。奶奶去世时他们也来了，给了很少的“断气钱”父母亲也因此私下骂了他们一段时日 。

　　很快 ，那群农民与穿军装的人欢呼着走了出来， 拿着丈量工具 径直走向田地 。他跃下地，入屋， 父母正在收拾行李 。除了与母亲一同长大的一个女佣人外，其他人也随农民们走了。 他问父母要干什么 ，父亲失落且不耐烦的说，搬家。

　　到达“新家”， 破败的草屋明显被收拾过 。他记得，一个带路的，穿军装的姐姐说， 以后，大家都是农民 ，要互帮互助 ，要好好搞生产 ，为祖国建设出一份力 。

　　七岁那年 ，他第一日上学堂。 同班的同学一见到他，都大笑起来 ，叫着“小地主来啦！” 便向他扔手中的“玩具 ”。他一声不响， 班主任老师大吼一声 ，安静。安慰了他一下 ，又批了 班上的同学。 他最记得的老师说，如今大家都是农民， 不应该有如此般的歧视 。

　　下午，母亲见他挂彩回来，上前询问。他说了班上的事儿，却没敢说放学时与他们打架的事儿。母亲将他搂在怀中落泪，却不敢说什么。前些年的“斗地主”，把家中长辈训得崩溃，父亲瘦了一圈 ，变得憔悴了， 成了“哑巴 ”。每日除了下田，吃饭，睡觉，便是坐在门口抽烟 ，看着人来人往，一言不发 ，面无表情。母亲话少，受了委屈便落泪。与母亲一同长大的佣人是个孤儿，又与母亲深厚情谊，便一直留在家中助母亲料事 。兄妹五人 ，二弟病多， 三妹自卑，四妹活泼 ，五弟尚小 。

　　夜了，方才用过晚饭，门便响了 。母亲去开门，见是那群欺负他的孩子 与他们的家长。家长们说，来道歉的。边喝斥那些孩子跪下，让他们道了歉。 他说，没事了。那一夜，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完事后，人散了 。父亲居然开口说话了 ，他说，几十年前，家里很穷 。祖父是个贫农，地主要他交九成的租。祖父为了生存与养活一家大小，与妻子，弟弟，弟媳 ，每日早出晚归 ，一边行商，一人多业。 后来挣了钱，买了自己的地 ，也能雇人了 。他坚持从事多职 。再后来，有了足够的地，单是租费就够生活了 ，才不下田，只行商。 再后来，祖父老了 ，七八十岁了。 家中不用行商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祖父才满足的离开人世， 将一切荣华富贵留给后人享受 。说着，父亲便落下泪来 。

　　地主的前身，不也是农民吗 ？可是，为什么要打地主 ？父亲问，叹了口气 ，我们压迫农民……我们也是受着压迫成长的呀 ！

　　是啊 ，谁不是受着压迫成长的呀？压迫，在人生中，可以逃吗 ？

　　时间一晃几十年， 他长大了，成了家，创业很成功， 金盆洗手。 父亲也走了 ，弟妹们嫁的嫁，娶的娶， 人人都成了大老板 。一眨眼，春秋已去 ，夕阳红；落叶飞花，却白头。昨日还小，今朝已老 。孙儿孙女先后出世，上了幼儿园 。他买了汽车， 每天都十分积极的去接他们放学 。看见当年嘲笑他的人还骑着三轮车来接孙辈，他头昂的老高——叫你们笑我！看！我都开汽车了！ 你们还在骑三轮车 ！

　　2022年，母亲因病去世。 他感慨岁月易逝 ，昨日尚看莲花开 ，今日仅剩残株立。未忘少年倔强，却已满头白发 。曾经旧压迫化作眼前的光明。朝阳依旧，可惜 ，看着日出的人，却又少一人 。

　　今生不后悔， 他说，一辈子都很值得 。

　　母亲去世后，旧屋还给五弟。他与妻子搬了新家， 两双孙子女都很乖巧 。

　　可惜啊，父亲没能看见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