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04.

所谓春节也就这样过去了，无论哪一天也不过是得过且过罢。家里人给他说了媳妇，说让他带她去看庙会。他本是不愿意的，但母亲一再坚持，他也只能答应先见上一见。

家里人给他说的媳妇姓孙，相貌不算多美，但一张小圆脸也很是水灵，编着两根麻花辫子，用两段红绒线绳绑了，手上戴一对很粗的金镯子，有点儿俗气，唯一的优点就是合了老辈的眼缘：旧式闺秀，家底殷实，不懂什么西洋东西，只晓得德言容功，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儿出来跟他见上一见还是家里人千说万说才劝出来的。

却不想刚出门就遇上了沈云岫，她穿着一件墨绿色旗袍，垂到了脚面上，半挡着灰色麂皮绒靴子，外面裹着鹅黄色斗篷，压了宽宽一道狐狸毛边。孙家姑娘瞧着她的手，白嫩细长，右手中指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再低头看看自的手，虽然也圆润滑腻，但太胖了些，手背上隐隐排了一行肉坑，总是没有沈小姐那样好看。她于是感到赧然，朝他身后躲上一躲。沈岫云倒是大大方方，同她握了下手，言辞也很客气，但孙氏仍是从她那客气中感觉到了威压，又不习惯他们西式的那一套，只好低头看着自己黑底绣红花襻带布鞋。

终于蔡徐坤转身同她说，那么，孙小姐，我和沈小姐送你回去罢。

她点点头，有些不甘，又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沈小姐那样穿旗袍，梳摩登的头发，还能进大学堂，讲一口流利的外国话？

06.

他们在园里待到了五点钟，两人都觉得天色不早，便打算回家去。他替她拦了黄包车，她却示意车夫稍等一等，走到梅树边折了一枝粉艳艳的梅花交到他手上，“先生，您看这花开得多好啊。”

他接过来，道了谢，再送她上车。初六分别后他就预备好了回北平去，为她留了封信算作道别。她把信纸看了又看，终于折回信封里，往首饰盒的底层锁了，却觉得不妥，总疑心这信就要被谁偷了去，于是又把它藏到了墙上画框的背面。那画框里裱着一幅油画，画上是他穿着白色洋装安静读书的样子。

她悄悄为他画了一幅像，却又羞于见人，连送裱的时候也希望裱画师也不许看似的。她看着墙角里的画，心想，等他再翻时候一定要亲自交给他。但直到她身上的呢大衣换成了阴丹士林旗袍的时候，他也没回来。

直到有一日沈母打牌回来，就朝她感慨道，听说那位蔡先生定亲啦，那姑娘也顶好看啦，北平的女孩子就是比咱们这里的强，模样也水灵，又是见过大世面的……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闷，仿佛被谁灌下了一口黏而厚重的浆糊一般，哽得喉咙有些发胀。她原本约小姐妹去城西做旗袍，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于是作了罢。

这时翠芝约她去听歌剧，她只推说不愿去，沈母却说去了也好，也是散散心，于是二人就去了剧院，听了一场新排的歌剧后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两人又去对面的咖啡厅坐了一会儿才回了家。

沈云岫回到家门口，正遇上蔡徐坤，他正倚在院门口一棵梨树上，手里还提着行李箱，想必是下了船就直接赶来了。他看着院子里露出一角的小洋楼，那是沈父为沈云岫单建的，就像她留洋的时候住的那座一样。

他看着她，微笑着打招呼，“沈小姐……这样称呼没错吧？”她摇头，神色淡淡，“蔡先生，怎么不见尊夫人呢？”话里分明是酸意滔天。

他面色一滞，什么夫人？他追问道。

她说自己的母亲同陈母打牌时听说的，又说祝他们好。他笑了，说定亲的是他的堂兄，自小过继在蔡母膝下，过了十二年才又有了他，这位堂兄便也继续留在家里，与他如同同胞兄弟一般。她听了方知是自己误会了，又为自己的唐突而难为情，脸上便飞红起来，只管垂来看着自己的鞋尖。

05.

孙小姐回去后蔡徐坤觉得有些尴尬，也没有心思去戳穿沈云岫明里暗里向孙小姐示威的小把戏——若是平时，他定然会调侃一番。倒是沈云岫说去买个糖葫芦吧，她素来喜欢这个。

他们咬着糖葫芦，孩童一般，一边慢慢往回走。到了第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说，嗳呀今天老张没来，想着从他这里买些糖炒栗子的。他含笑道，没关系，兴许明天就有了罢。

回了家他就被母亲骂了一回，怨他怎么把孙小姐一个人扔下去私会旁的女人呢。

婚事自然是散了，孙小姐对他倒是极中意，可她又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她能看出来他无意于她，又觉得自己与他分外不相般配，就主动提出把亲事退了。家里小妹倒是高兴，直说嫂子可不能是孙小姐那样的小脚文盲，她说沈小姐就很好，好体面的一个小姐！还穿着新制的旗袍在镜子前得意地扭来扭去，学着沈小姐的姿态。

年初他约她出来见面，那个时候下了一点小雪，在杭州这原是很希罕的，但今天就见着了雪，于是两个人心里都很高兴。他在咖啡色呢大衣里掏出一袋板栗，用张记的纸袋装着，还冒着些白色的热气。

她脸上显出欢喜颜色，他笑道，今日正巧遇上了，就给你买了一些……她打开纸袋，里面是剥好的板栗仁。她脸色飞红起来，“那么，先生，我请你吃饭罢。”他应了，两个人就接着往前走，地上盖了薄薄一层雪，雪上又堆了些未扫净的炮仗皮，红艳艳的，很是好看。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灰色的小牛皮高跟鞋不在他踩过的脚印上。

07.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是一方印，玉料丰润，刀工精细，配了西泠印社的泥，很是好看。

上个月得了块玉料，就自己刻了个闲章，送给你。他说。

她接过来，看着印章上的字，那上面说，曾是惊鸿照影来。她说，先生，我也有东西送你。于是她带他向楼上走去，进屋拿了那幅画递给他。他又看摆在桌上的相片，相片上她微微笑着，穿着缀着荷叶边的的长裙子。

于是他开口讨要相片，她思忖一下，改日吧，改日我们一道去影张相，我们一人一张。他说好，第二天当真去影了张相，她说印好了就拿去给他，他于是回了家耐心等待。他母亲委婉地劝了他几次，说让他找个媳妇，孙小姐那样的不行的话，找个念过书的也行。蔡徐坤笑笑，心里却想着沈云岫的样子。他说，妈，别急，过两天就给您带张她的相片。

后来却一直不再有她的消息。他心里惴惴，总疑心她出了事，而这疑心又很快被证实了——他托了同事过的朱正廷打听她的消息，据说她同几位青年作家一同遭了捕，她家里人正为她奔走。

又过了些时间，她还是音信寥寥。有天朱正廷拿给他一封沈云岫的信，蔡徐坤接过来，却并未拆开，只是握在手里。朱正廷还给蔡徐坤大致说了些有关沈云岫的传闻，听说她和另外几个青年作家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问是否是编辑，还被带到北新书局手上还上了拷。

到临走时朱正廷却忽然有了些认真的样子，问他是否还要留在上海，问他是否愿意跟自己去美国避避风头。

蔡徐坤并没有给他答复。

　　08.

　　朱正廷离开后蔡徐坤回到桌子前，打开台灯，又将桌子用白棉布细细擦拭过一遍才展开信。信的内容很少很短，大致是说她昨日同几个“案犯”被押到了龙华，被审了一夜，也没审出什么有用信息。信中言语倒还轻松，不像是遭了什么难的样子。她还说这事累及太大，一时难以脱身，自己并没受刑，希望蔡徐坤转告她的家人，让他们别忧心，最后讲了还希望他现在保重自身，最好能出国躲上一躲，虽然现在他没有被查出来，但谁也不知道巡捕房的人什么时候找来。

　　蔡徐坤看到最后，心中是明了的，他自然也明白当局的人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也很想就留在上海，等沈云岫回到她的小洋楼上，再陪他去喝杯咖啡。

　　但是形势不允许。沈云岫也隐晦地劝他去美国，说等她脱身就去找他。

　　这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朱正廷的电话，艰难地表达了自己同意去美国的意思。

　　他离开的时候是三一年二月份，那个时候天还很冷，他于是又找出了那年正月初六穿过的衣裳穿上，但寒气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蔡徐坤坐在黄包车上，行李放在脚下。那时她送他的梅花已经彻底干枯了，此时正捏在他手里。不知怎么的，那截枯枝却脱手而去，掉在了很不的地方。他心中一慌，仿佛掉下去的是他自己似的。

　　一辆汽车开过来，在那树枝上碾过去。

　　09.

　　路过张记板栗铺的时候他还特意下车买了一袋，又买了一支糖葫芦。糖炒栗子冒出淡淡的白色热气，但后来渐渐凉了，那白气也就消失不见。

　　他沉默着吃完了那一整支糖葫芦。糖葫芦很酸，吃进去后他胃里隐隐泛着酸。他记得沈云岫是顶爱吃甜的，却和为何也爱吃这酸涩的东西。

　　到了码头他沉默着检票，上船，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坐在船舱里假寐，朱正廷跟他交待着他在美国的住处和生活起居，他似是听进去了，又似是没听进去。

　　发了会呆，蔡徐坤又问朱正廷沈云岫的近况，朱正廷顿了一下，才告诉他沈云岫已经死了，在七号夜或在八号晨，和其他二十三个年轻人一起。

　　哦。他轻轻道，心里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张相片——她还没来得及给他呀。

　　蔡徐坤站起来走到甲板上，太阳已经是白晃晃的一个圆点，渐渐沉下去了。海水也渐渐变成墨蓝，就和天色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蔡徐坤隐约听见甲板那头有歌女弹着琵琶，唱着伤心桥下春波绿。他蓦然想起在中国的时候他看过一句偈语，大气的飞白体，带些稚拙纹理的纸张，暗色木框。那偈语说，雁过长空，雁去而空不留影。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