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赤龙回来时，宋百生正背着身脱长衫。

立领长袍的款式在当年就已不再时兴，但他的爱人仍喜欢一颗颗解下扣子的仪式感。他曾经披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同那些南洋人打交道，端行慢坐，晃在衣中隐隐绰绰的腰身便勾勒清晰，在家宋百生有时会解开领扣，半敞着衣襟倚在窗边看月亮。而现在，他几次尝试将玉石珠从扣袢中取出来，襟上揉皱一片。

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上他的腰，解开了那枚珠扣。

宋百生微微顿了一下，任由那只手一路向下挑开所有扣子，袍子敞开，松松挂在肩上，他才回过身拥住阔别稍久的人。

“回来了。”

赤龙没说话，只是圈住他的双臂越来越紧，勒得人有些气短，宋百生踮起脚迎上他的怀抱，将脸埋在赤练蛇的颈窝，一同倒进帘帐四围的架子床里。

他的吻来得凶狠，自唇瓣一路撕咬至锁骨，缠乱间扯下的衣衫还带着海水的潮汽。宋百生不知道赤龙随陈小狗出海这一趟发生了什么，他在舔吻的间隙中抱住赤龙的脖子，指尖慢慢滑过肩胛，摸到一道凹陷的细痕。

赤龙下意识绷紧肌肉，百生蹭蹭他的喉结，温声说：“你放松点。”

赤练蛇依言卸下力道，他再摸去，那确实是一道横贯肩背的伤口，转眼间便再不渗血，甚至渐渐开始愈合。

宋百生抬起手，轻覆在他发上。

“和我说说，好不好？”

瞳孔骤然收缩成尖黯的杏仁，向来凶悍冷硬的男人此时却生出无端的茫然和疲惫，一声一声，念他的名字。

百生，百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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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片海底下，看见了另一个我。”

或者说，看见了他们的另一个结局。

他跟着坠入海中的陈小狗跳下去，还未来得及捞人，冲天的妖气裹挟着水流四下喷涌翻卷，仿若在大海中生生劈开一个隧道，但见神鳌托着昏迷的陈小狗一甩尾鳍游出漩涡，便只剩他和那斩浪而来的人被禁锢在这方屏障里。

赤龙把妖力聚集在掌心，水浪登时退去几分，只消凝神片刻，他不可置信地收起了攻势。

金瞳对赤眸，蛇鳞双双浮现。

虚实已不用试探，来人一身黑衣冷肃，眉宇间皱痕分明，看人的目光又磨尖了不少，活似打磨成了一把无鞘的兵刃。

他疑心是海妖幻术作怪，可同根同源的妖力骗不得人，蛇骨鞭持在手里，赤练蛇一眼都不曾看，眼神阴冷的沉。

“他还在你身边吗？”

赤龙心里一跳，冷不防一口气滞在胸腔，话比思绪快了一步：“谁。”

他已经有了答案，并且隐隐约约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赤练蛇没再说话，拈指掐诀，一道寒气刺骨的灵火乍动，一瞬便扎入赤龙的神识。

眼前的景象飞速倒回龙洞，一切如此熟悉而刻骨，白骨铺地，血肉横陈，龙爵的血蛊迎面袭来。

不对。

不对……不对……

轻灵的魂魄投入他怀中。

本该落在他胸腔里的血蛊贯穿宋百生的身体，三十年前的隐痛终于翻天覆地地迟来，他在笑，瞳仁却渐渐翳暗，原来魂灵依旧有血，原来血还是温热的。

他忽然懂了陈老狗抱着那个姑娘一步步走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人死是活生生的疼，剖剐着剜空满腔脏腑，疼得他流不出泪。

那些景象如潮水纷纷退去，意识回归时，赤龙僵在原地，若溺水的人重获空气一样剧烈地喘着粗气。

赤练蛇身形一晃，原本能压住对方一头的妖力消颓了泰半，单是维持结界就损耗了许多心血，遑论不知施展多少次打破时空界限的禁术，再开口，连声音都嘶哑飘忽。

“我从前自以为昆仑蛇族不会后悔，生死度外，与我何干。”

赤龙眼中血色散去，瞳子转为明亮的金。

“求长生，不惧死的是昆仑神族，不是赤龙。”

“他是定我生死的人。”

赤龙，一个并不多么独特的名字，他留给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他看着对面的自己眼角抽动着，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四周的屏障蓦然波动起来，属于他的妖气开始慢慢消散，竟是出现崩塌之势。

“那就好。”赤练蛇哑着嗓子喃喃自语，“这样就好。”

这天道穷尽……

在来时的世界里，天地间再也不会有他存在的可能。

赤龙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便被突然扭曲的空间打断了，潮水彼端倏然洞开一个昏沉的裂口，赤练蛇神色平静，倾身倒进无尽的黑暗中。

我很想他。

那声音很轻，又仿佛拔尖了嗓子与天争鸣，但已经吹散在风中了。

“我当初应该再自私一点。”

自私一点，无所顾忌一点，夺一个百年相守，强过与你永不相见。

从海上回家的一路上他总能闻到一注萦绕不去的血腥气，目所能及的地方似乎变成那个幽深的龙洞，白玉倾倒，血溅满面。

赤龙把他抱在怀里，又像依靠在他肩上，眼眶红得像要落泪。

他的确会落泪。彼时从龙洞脱身，赤龙忽然转了性，整日守在宋百生温养魂魄的宅子里，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人化鬼，本该没了心跳呼吸，只是魂魄勉强缝补起来，总要虚弱一些，他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赤龙便落了个心病。他开始害怕宋百生的睡颜，哪怕时时刻刻用灵力裹着他的魂魄也要不断确认他是否真的还在身边，自滇南回京的大半年，宋百生每次睁眼都会看见赤龙打颤的手和通红的眼睛。

宋百生想说你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杀器，你只是一个血肉之躯，若不会痛，不会流泪，怎么算活着。

“人定不能胜天。”他平和地垂着眸，拨开长发，揽住赤龙的脖颈，以伤痕交错的手臂，寻无往不胜之下藏着的每一道疤，“每一个世界的结局，都是我们竭尽全力能走到的最好的结局。”

“赤龙，不会再痛了。”

百生伸出手，指腹轻柔揩去他眼下的泪痕，赤龙就势侧过脑袋，脸庞贴着他冰凉的掌心，鼻尖一直挥之不去的血气一点点消弭，越山涉水万程，他终于回到心安之处。

挣破前身红尘去求一个来生，一寸相思，竟也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