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你看我剪的小人好不好看?”
“好看,我们灵犀剪的怎么会不好看呢?”
“真的吗?”
灵犀不可置信地展开了手中的红纸,憨态可掬的一对人偶出现在陆安然面前。
“真的,和你们夫妇二人如出一辙。”
“小姐,你又取笑我了!”
“冬青剪了什么?”
红纸在冬青手中层层叠叠地被打开,偌大的“福”字中套了一个个小小的福字,福字重重叠叠细细数来有百来个。
“冬青手笨,只会剪些福字。”
“这还手笨,那我的只怕是闹着玩了!”
“各有各的好,贴上吧。”
“是,小姐!”
院子里花月正领着人将落叶一一归拢,“花月姐,这风也太怪了吧。我们刚刚收拾好的树叶又吹散了!”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枝杈上被人声惊醒的乌鸦,抖了抖翅膀上的积雪,振翅高飞。
“这鸟也真是的,偏偏这雪掉在我头上了。”
“这叫瑞雪兆丰年,这雪掉你头上,你怕是要走大运了!”
“走什么大运,你说来我听听。”
“花月姐。”
“花月姐。”
“就知道偷奸耍滑,仔细我告诉夫人。”
“我们不敢了,求好姐姐别告诉夫人。”
落叶四散而去,雪纷纷而落,与廊下的灯笼交相辉映,院子里的松树上仍旧挂着雪,也不知道那只受惊的乌鸦可有回来了。
“小姐,这花月也太过分了。”
灵犀透过窗户瞧外头看,好似要钻出去吃了那人的模样。
“你也是一家主母了,怎么看不出来她是在敲打他们。”
“敲打?”
“冬青,让他们进来吧。”
“是,小姐。”
院子内外隔开的何止是温度,人心地位自然也是隔开的。
“见过大小姐。”
几人齐声请安,屋子里人烟浩穰的,也算是热闹。
“冬青,把盘端出来。”
“是,小姐。”
众人不敢抬头,只隐隐约约瞧见冬青从内间端出来一个黑漆描金的都承盘。
“陆家今年也是多事之秋,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些怨气。”
“奴才,奴婢等不敢。”
“我呢,前几年一直在外行船,家里的事情我也过问的少,都是二娘帮衬着我母亲打理的。”
众人不敢答话。
“二娘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我陆家的人,内至家仆,外至主事,只看中一点,唯有忠心二字。”
“若是有二心,不如趁早离去,也算是有始有终。”
“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发现做了什么吃里扒外的勾当,我这人的脾气实在是算不上太好。毕竟河匪来了,我也是不怕的。”
“奴才,奴婢等不敢。”
“若是知错能改,陆家也是愿意收留的。若是包藏祸心,陆家是绝不能留的!”
“奴才,奴婢等定当尽心伺候。”
“冬青,让他们一人抓一把银裸子,也算是陆家作为主家的心意。”
“是。”
各个恨不得一把都抓完,到底还是钱财最能收拢人心。
“多谢大小姐赏。”
“下去吧。”
“是~”
“花月留下。”
冬青又从怀中掏出一只朱色荷包,“你在我母亲身边时间也不短了,理所应当多一份。”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
“我也是有事情让你去办的。”
“大小姐只管吩咐。”
“黄鹂坊的名册都整理好了?”
“回大小姐,都已经整理好了。”
“各家港口送来的年货,都入库了?”
“已经造册入库了。”
“这两本册子且送来给我瞧瞧。”
“花月这就去办。”
花月离开的时候步履轻快,不出半刻就派人送了过来。
“小姐,为何要单独给花月包一个?”
“我们灵犀这个称呼还是还不过来。”
“习惯了,我这就改。”
陆安然放下手中的剪子,还有半张尚未剪完的红纸置于桌案上。
“你身边也的确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管家娘子和贴身丫鬟。”
“小姐,绿波村的王二娘子您原本打算安排到东厨的,如今刘妈妈去了东厨。不如……”
“看样子,我们要去一趟绿波村,为灵犀物色几个靠得住的人才好。”
话音刚落,小五子传话进来,“小姐,衫掌柜的来了。”
“让他进来吧。”
“是,小姐。”
衫越恭而有礼地从木兰织锦木兰织锦暖帘外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鸡翅木承盘,承盘上的红色绸布很是扎眼。
“小姐,这是今年的利钱,还请小姐收下。”
陆安然掀开绸布的一角,看了一眼盘中的银钱,“看样子,这嫁妆没送错人。”
“要不是小姐成全,我和灵犀也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陆安然示意冬青将盘子收下去,“都是我的妹婿了,还叫小姐。”
“大姐。”
冬青又从里屋将承盘端了出来,“我这个姐姐新年总要给压岁钱不是,瞧瞧吧。”
衫越和灵犀一同打开了刚刚的红绸布,一叠地契俨然摆放在承盘上。
“这里面的地契包括天元坊的那间宅子,还有几十亩水田。”
二人忙不迭磕头答谢,“多谢大姐!”
“快起来,如今你们也是有身份的了,怎么还这个样子。”
“我们这不是习惯了,改不了。”
“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眼下安稳下来,我也可以放心些。”
“大姐,呜呜呜~”
“这大过年的,不许哭!”
“天元坊那处宅子,你们要是不喜欢,卖了之前把那园子里的花儿给我就行,当初买回来可是花了不少银钱。”
“不卖,要是日后他欺负我,我就,我就回天元坊陆家!”
衫越皱着眉,“我哪里敢……”
“那日,你,我,我让你......,你也不……”
“那日不是……”
“好啦,好啦,没了天元坊陆家还有西郊陆家,还有黄鹂坊陆家。你要是真的舍不得,我就再请位管家娘子为你打理就是了!”
“嗯,多谢大姐!”
“好了,衫越还是有本事的,你看才半个月就让商号赚了这么多。”
衫越低眉顺耳,摸着头只知道傻笑,“胡掌柜还托人给小姐,不是,大姐送了茶饼。”
“胡掌柜有心了。”
小五掀开木兰织锦暖帘的同时,院子外的寒意也探入了屋子里。
“小姐,这茶饼也太重了吧。”
“什么茶饼值得胡掌柜巴巴的送过来?”
陆夫人带着花月端着一个钧窑天蓝釉莲花粉青钵,“我就知道你又在躲懒。”
“娘。”
“夫人。”
“花月,把这七宝羹分给他们。”
“正好都在,这七宝羹一人一碗,可不许剩下来。”
“什么是七宝羹?”
“哎呦,我来的真是时候啊!”
“姐姐来了!”
“刘夫人~”
“陆夫人,我这刚到门口就闻到七宝羹的味道了。”
“刘夫人请上坐。”
衫越灵犀二人眼观鼻鼻观心,朝陆安然几人行了礼,便打算离开。
“见过刘夫人。”
“你们这蜜里调油的样子,可真是让我回想初嫁的样子。”
“姐姐惯会取笑他们,这商号一时半会也离不开人,我就不留你们了。”
“那我们便告退了。”
“去吧,去吧。”
刘夫人与陆夫人在端坐于罗汉床上,“陆夫人这儿的七宝羹,远胜我们府上的厨子太多。”
“刘夫人谬赞了,不过就是加了些海货。”
“是加了什么?”
“我和我家老爷刚刚发迹的时候,日子过得清贫。每到过年就将一些晒干的小鱼小虾取出来做这七宝羹,所以味道不同寻常些。”
“倒是我失礼了。”
“这算什么事儿,而今都过去了。”
“青菡,将盒子打开。”
屋子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这花鸟纹金盒并不像寻常物件。
“今天我来,一是为了接安然去庙里,二来是因为……”
“姐姐向来最是爽利,怎么今日这般扭捏。”
“你这个小孩子家家的,别胡说。”
“这第二件事情,说来有些冒昧,我母亲那日见了安然就喜欢的紧,她老人家想要认安然做义女。”
“这,多少也要合,合适才行。”
陆安然并不多话,只是安安静静在一旁剪着鱼形彩纸。
“这不,我来就是为了……”
“这件事,还要听听安然的意思。”
“若是成,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我家姑奶奶家的那位也是极好的,我们看重安然的品性,有缘自然是最好。”
“敢情姐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性子的,这事情到底如何还得看你的心意。”
“那这礼物不知道是聘礼还是嫁妆?”
“都不是,是我的一片心意。这正月里带你出去走走,怎么能让你这般素净。”
刘夫人起身将盒子里的物件取出来,竟然是一套翡翠蝴蝶折枝花梳帘。
“这也太贵重了。”
“冬青,将我们的回礼准备好。”
“是,小姐。”
“回礼不急,这梳帘我可急着看你戴上。”
“花月,过去帮小姐。”
“是,夫人。”
梳妆台前站了好几个人,梳头的梳头,打理梳帘的打理梳帘,也算是各得其所。
不消半刻,陆安然已然是艳如桃李,一套翡翠蝴蝶折纸花梳帘配上云髻,再点缀上几颗四色玉茗宝钿花钗,后面是铃兰花镂空玛瑙金梳帘,更有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添色。
她本就穿着一件白底靛蓝梅花竹叶刺绣领米黄对襟褙子配一条碧成色绣灯笼荼蘼花缠枝间裙。
“这湖水蓝三多九如纹团花披风最衬小姐的肤色。”
陆安然从内室出来之时,陆夫人只觉得恍若隔世,从前她不爱打扮,眼下装扮起来也真是烟轻雪腻丰容质,露重霞香婀娜身。
这一头殷勤木芍药,独自殿余春,那一头,却是梅高孤傲无人赏味。
常宁宫中的热闹与穆川毫无关系,他从旧殿中出来,被争执声所吸引。
“秦公子,酒能伤身不宜多饮。”
“傅小姐该知男女大防,何况今日梅花宴所图为何,小姐也该知晓。”
“绾儿如何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傅绾眼中的哀愁刺痛了秦度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他忍不住拂去她青丝上的一片花瓣。
你也想如意,我也想如意,这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如意。你若想要秦家如意,又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人活于天地之间,又岂能事事如愿。”
“可是绾儿心中,心中并不愿意,绾儿思慕公子已久......”
“秦度不过是孱弱之身,担不起傅小姐厚爱。”
梅花枝头上的雀鸟也似有所感,惊起阵阵风波。
假山石壁之上的穆川听得此言,眼前浮现陆安然那日的神态。
男子与女子的关系,何尝不是寒门士子与世家贵族之间的关系呢?
比起傅绾这样的闺英闱秀,陆安然的确是少有的别创一格。
假山上和假山下的两人在这件事上是同心一意的。
“小姐......”
“傅小姐也该回去了,出来久了怕是皇后娘娘要来寻人。”
“绾儿告退。”
“哗啦~”
“什么人在那里!”
穆川眼见藏不下去了,只好现身,秦黔不依不饶与之缠斗起来,手掌凌厉带风,腿法和身法都极快。
穆川起初并不打算接招,以守为攻,硬生生接下了三招,后见那人并不打算罢手,只好以攻代守,以柔克刚,将那人困于假山石壁的死角处。
“好了,秦黔,九殿下的功夫远在你之上,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穆川听闻此言松开了秦黔,跳下假山落于凉亭之中。
“冒犯了,秦兄。”
“说起来,我与翊王殿下乃是表兄弟。九殿下也不必如此生疏,你我也以表兄弟相称,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秦表兄。”
“不好听,不如直接叫表兄吧。”
秦黔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跪下谢罪“秦黔不识九殿下,误以为是歹人,贸然出手,还请殿下恕罪。”
“我久未回京,不识得也是正常之事。”
秦度依靠在柱子上,幽幽开口,“一句不识得若可以抵消你今日过失,那便是我秦家家规失职!”
“秦黔自愿回府领受五十鞭!”
“表兄,要不还是算了,左右我也并未受伤。”
“以下犯上杀了也不为过,不过既然九殿下发话了,免责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表兄如何可以免了他的责罚。”
“九殿下满身酒味,看来对皇后娘娘精心准备的梅花宴会并不是很满意。”
“母后一片拳拳之心,可惜儿臣无福消受美人恩。”
“我与殿下都吃了不少酒,不若殿下同我去吃碗羊肉羹,去去酒气。”
“这,我还答应了一会去二哥那儿呢~”
“看样子,秦黔还是免不了……”
“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既然如此,秦黔便免罚了,你同皇后娘娘告知殿下行踪,免得娘娘担心。”
“是,公子。”
两个醉鬼亦步亦趋地出了宫门上了黑檀木柳叶雕花蝙蝠纹路马车,“咳咳咳~”
“表兄身子……”
“劳烦殿下将车壁靠窗户第三个暗格中的锦盒取出来。”
穆川依言行事,打开暗格取出锦盒,只一眼他察觉到锦盒上的花纹与陆府中花梨木茶几上的一只锦盒异常相似。
他将锦盒递给秦度,秦度打开盒子的顷刻间,穆川察觉到了一丝素淡的蜜合香的气息,且与自己特制的蜜合香味道很是贴近。
“表兄这盒子上的花纹很是少见。”
“这是一位故友所赠。”
“不知这位故友从何处所得,我游历各地都不曾见过。”
“我这位故友年少之时有幸去过西罗国,许是从那里得到的。”
“年少时?”
“是了,她已经年近古稀。”
“若是有机会,倒是要讨教些西罗国的风俗。”
“我这位故友,向来只与有缘人结缘。”
那位出生克母的公子又何尝不无辜,人为了自己的私欲总会编纂出无数的借口。你,我,翊王,庆王,所图大业到底是私欲还是大瀚,谁又说得清呢?
秦度无法自拔地想起那日陆安然的那些大胆言论,她的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倒是一位孤标傲世的前辈。”
“她的确是超然独立于世间,宛若皎洁明月。”
“也曾有人给过我同样的感觉。”
安然,你说过,我是高悬九天的月亮,可是你知道嘛,比起月亮,你更像是渔火,照亮如堕五里雾中之人。
“公子,殿下,到了。”
码头上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子里坐满了人,掌柜的见到来人甚是熟络。
“公子,您来了,老位置给您留好了。”
“多谢了,今日带了位朋友,还是老三样。”
“好咧,您里边请,马上就来。”
小二带着一行人穿过杂乱无章的外堂,绕过几间屏风搭建的里堂,在里堂的最里面,临江的位置,有一张花梨木的桌子与外间的都不同。
“我身子不好,爱吃这家的羊肉羹,便出了些银钱,让掌柜的布置了一个清净所在。”
“什么样的羊肉羹能让表兄如此恋恋不忘。”
说话间,羊肉羹已然到了里间。
“二位客官,您慢用。”
穆川看着桌案上略微有些血色却香味扑鼻的羊肉羹,不禁有些疑惑。
“尝一尝便知它的独特。”
“二位客官,这是我们苏城独有的面饼,您的菜齐喽~”
“苏城?”
“我在苏城从未吃过?倒是孤陋寡闻了。”
秦度不慌不忙地撕下一块面饼,递给了穆川,“苏城之大,无奇不有,偶然所得,倒是觉得不似寻常之物。”
穆川接过秦度手中的面饼,蘸取汤汁,只觉得这汤羹面饼滋味更甚以往。
二人狼吞虎咽吃完了桌案上的吃食,“真是难得的解酒良方。”
“不知表兄今日为何如此愁苦?”
“为了一桩陈年旧案。”
“什么旧案?”
“景泰十五年的一桩宫中旧案,可是我身份低微,进不了架阁库,所查有限,帮不了他们。”
“若是表兄信任,我替表兄走一趟便是了。”
“有劳殿下了。”
二人信步而走于街巷之中,消食之余瞧见一处画摊生意兴隆,就上去瞧瞧热闹。
“我同你们说,这是新出的美人画卷。你们瞧瞧,尤其是这中间的一位,听闻不过是在苏城定慧寺双塔上歇息了半刻,便被选入了十大美人之列。”
“这美人带着面纱,也瞧不出什么,如何能入十大美人之列。”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美无非是骨相和皮相。这位美人之美一来在于美人遮面更添三分韵,二来在于这位美人不同于其他几位的温婉,反倒是有一股爽朗之气。”
“说的不错,这位美人所有的画卷我都要了。”
秦度从怀中掏出银钱,随之掉落的还有那半新不旧的白玉莲花发带,穆川弯腰拾起,这发带上的气息如此熟悉。
他又见画卷那人,只觉得眉眼之间的熟悉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直到他看到了她腰间那个汝瓷网状纹小瓶,袖管之中露出一角的镯子纹路,他才猜到那人是谁。
他脑海中闪现,锦盒之内同药丸一起的穗子,无一不在提醒自己若不早日回苏城,只怕是要被人捷足先登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