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那边，是雪山。
白茫茫一片，绵延数千里。
萧羽浑身失去了知觉，就连最后一片清明，都开始时有时无。
大朵的雪花落在惨败的脸上，风轻颤了睫毛。
这里，将会是他的葬身之地。
从昆仑一路向南，突来的大雪连下三天，覆盖了道路。
萧羽被彻底困住了……
雪崩惊逃了他的马匹，一降再降的温度诱发了先天的寒毒，越走越背离的道路使他完全迷失在了雪夜中……
雪越下越猛，很快便将他半身覆盖住。
开始，靠调度真气，他尚能取暖残喘。
不知撑了多久，久到体内环绕的真气几近虚无，身体失温，连带着不太健康的心脏那股子剧烈的抽痛都愈发感受不明晰。
在仅有的清醒之际，他抓着匕首，一下一下划开手臂。
鲜明夺目的红渗进雪里，开出妖艳的花。
他知道，自己大抵是撑不住了。
重活一世，什么都没做成，什么都没改变。
他的脸色开始灰败，死气漫开。
“吁——”一声惊停和马踏脚的声音打破了雪山的空寂。
雷无桀扒拉开雪块，皱着眉脱下雪中人的外衣，将他搂进火鼠裘，搓着冷硬的肢体，直到身下的躯体渐渐回复生命体征，又给他灌了几口烈酒，听到咳呛声，才敢慢慢将人半扶起来。
是夜，燃烧跳动的火焰烈烈。
萧羽睁眼，只听得有人掰碎树枝的声响。
他应该是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势被人圈在怀里，那个人发现他醒了，无多大动作，继续往火里扔东西。
“谢谢，欠你一命。”萧羽虚弱道。
“好些了吗？你差点吓死我。”出乎意料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少年的稚嫩、恐慌，和着衣料摩娑的窸窣，传进他的耳朵，“你的眼睛……”
萧羽试图运转体内真气，无果，糟糕的情况使他的笑带了几分惨然：“大概因为雪盲，坏了。”
“你……”雷无桀不擅长安慰人，他天生缺了一根筋，妥妥粗人一个。
索性怀中的少年看得比他还开，自顾起身，摸索柴火，顺着声将枝条投进火里。
火燃烧着，越烧越旺，雪进了火力，噼里啪啦的，化进土。
“你叫什么？”萧羽突然出声。
“雷无桀！我是雷家堡的人，正要去往雪月城拜入雪月城主门下作弟子，我会在这个江湖有所作为。”雷无桀道。
萧羽淡淡嗯了一声，思忖一番，道：“我忘了我叫什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喊我小七……你就叫我萧七吧，你对我有生死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你的……唔……”
萧羽习惯性地捂住胸口。
雷无桀手足无措地看着火堆旁的少年蜷缩着身子颤抖，“你的状况，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萧羽缓过劲，道：“看样子是的，但我想，我这个情况，应该不缺银钱、仆从，如若这般，我有的，能给的，都可以满足你。”
雷无桀：“……”
他不需要这些满足。
两人在雪山里走了数几日，萧羽身上的心悸、寒症也间歇复发了几回。
雷无桀是个热血难凉的少年，性格里还有着初出茅庐的少年稚气。
整日在风雪中赶路，有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的步子都明显轻快了不少。
萧羽的性格倒也与他贴近。
雷无桀直观地感觉，萧羽是一个对路途上的一切未知都怀抱以乐观积极态度的人，他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自信，像是常居高位而有的举手投足间满是帷幄运筹的胸有成竹。
他极其聪明。
有了萧羽分析过后的方向，雷无桀抱着他纵马直前，再也没有行路的迷茫。
马蹄飒踏而去，两人的脚程快了不少。
不久他们便在一座山中觅得一间破败的客栈，幡旗摇曳，马奔驰过，溅起的雪在“笃笃”蹄声中飞过旗杆。
雷无桀在客栈门口急停。
萧羽等身后的人下马，顺着雷无桀的手被半扶半抱着下去。
安顿好马匹，雷无桀牵着萧羽进店，风风火火地寻了处桌，道：“小二，来两碗醪糟烧，两碗阳春面。”
“小七！”与此同时，看清来客的客栈老板萧瑟不由惊呼出声。
萧羽温吞地摸索桌椅坐下，心神都在手中的实木触感上，加上风雪声和江湖客的吵嚷声，自然没听得这声“小七”。
客栈大剌剌入了一群毛匪。
待他回过神，他便被雷无桀拉到一边，随后，就是打乱声，持续了很久。
萧瑟悄咪咪挪到萧羽边上，拍了拍他的后肩，手下的少年回过头，绑眼的布条被卸下，他陷入了一个充满香气的怀抱，有点熟悉、不排斥的温暖。
“真的是你，小七。”
萧瑟最终还是出了客栈，以追债的理由重新步入他阔别已久的江湖。
“我救了你弟弟，你却还要讨要那五百两银子，说不过去吧。”雷无桀纠缠道。
萧瑟抱臂，挑眉：“顾客闹起来要砸我的客栈，砸坏了我自然让他们赔。你出手帮忙是好心，但你的好心坏了我三张梨木桌，四张红木椅，你弄坏的可不止五百两银子，算你五百两，还是看在你救了小七的份上，不然，你得照着千数赔偿。左右你现在拿不出钱，那我就跟着你，等你还钱。至于小七，我这雪落山庄怕是会短他药材，刚好跟着你一路讨债顺便求医问药。你说你要护送黄金棺材，我却也正好对这黄金棺材有了几分兴趣。”
“你觉得那棺材里有能治他的秘籍？”雷无桀想明白了。
萧瑟但笑不语。
萧羽恍过神来，脱口道：“治不好的。”
萧瑟的脸噔的一下变黑。
萧羽无辜又笃定道：“命里带来的灾祸，无论怎么回避，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起点，不如就这样……你……该不会是想要打我吧。”他感受到了衣袖抬起的风，自发往后躲。
萧瑟收紧拳头，他自己认命，颓废度日，是他自己的事，真听他人这般，尤其是这个众多皇子中最娇纵的家伙，心里就带着股气出不来。
看着萧羽扯了扯雷无桀，躲在他身后，有意无意滩向自己，萧瑟颇为无奈。
几番打闹，左右萧羽跑了几米路，就喘到不行，他自己上了马，任凭马矫健的步子往前出远。
这个家伙，就算失去记忆，被雪灼伤眼睛，也还是那么我行我素。
萧羽是所有皇子中竞争意识最强的，事事争先，好表现。
萧瑟不是很喜欢他，考学、体术对他而言，只是日常生活中不怎么重要的东西。
他这个弟弟却把成绩看得很重，尤其是老皇帝在现场的时候，什么鸡毛蒜皮的东西都争，对谁都一副攻击性满满的模样。
这样的人居然会孤身一人出宫。
甚至差点冻死在茫茫雪山之上。
他绝对不是个不权衡风险就出动的人，能让他赌上命的，除了朝堂变动，萧瑟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失忆前的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萧瑟看不清。
雷无桀一声哨，马停在了前头，马上的人冲着他们招呼，笑得挑衅。
雷无桀跑了过去，萧羽在马上笑他被迫追马。
呵，他俩关系倒整挺好。
跟个新婚出来度蜜月的人一样。
不过，这门婚事，他不同意。
“你这哥哥真抠门，萧七。”雷无桀不爽道。
“所以你跟着我吧，别理他。你想要金银财宝，我就给你金银财宝，你想要江山美人，我就给你江山，给你美人。”
“可我要金银财宝、江山美人有什么用？”雷无桀挠头。
“笨蛋，天底下的人，谁不争抢这两样东西……你总归有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雷无桀道：“那当然，我想要在江湖上闯一闯。”
萧羽眯了眯眼睛，淡淡道：“那我就封你做个侯爷，封邑万户，乱世你为将我为王，我们踏平外骑，开疆拓土，得山河永寿。”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此番说词对了少年心性。
萧瑟策马跟上，听到两人交谈，感到非常无语，大大的无语。
“小七。”萧瑟出声。
“什么？”萧羽警戒。
“为兄觉得，你的想法甚好。只是，轻易不行兵，粮草先行……所以，你有钱吗？”
“……”萧羽懊恼。
“你哥确实抠搜。”雷无桀下了个定义，萧羽沉默点头。
但不得不说，萧瑟的想法很正，给了他一点思路。
开疆拓土需要大量的钱财作为安定之物，这钱定然越多越好，拿到手越快越……
“我们可以去抢黄金棺材！”萧羽茅塞顿开。
这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雷无桀一听炸毛：“不可以！我师兄要护送棺材回雪月城，我去抢，岂不成了监守自盗，坏雪月城名声。”
萧羽尴尬地定身，心下千回百转，又道：“我抢到的就是我的，只要你不知道抢东西的人是我……”“我知道！你刚刚说你要去抢我们雪月城的黄金棺材。”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不说，我不说……”
“你说了，我知道是你抢的了。”
“区区一副黄金棺材而已。”
“那可是我的师门任务。第一次！”
“我不管，我抢到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你无赖。”
得，吵起来了。
“六哥，你来评评理！”
“萧老板，你评评理！”
萧瑟一脸头疼。
他不想评理，他只是觉得，半道回客栈，到时候和伙计解释起来，心情会极其复杂。
总不能说，你家老板为追债跟了这欠债小子一路，跟不下去了半路回来，还搭进去一个刚找到的弟弟。
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空一场。
萧瑟丝毫不觉得萧羽会乖乖待在客栈养病。
他大概率会跟着雷无桀偷跑出去，而且依这兔崽子以往的德行，绝对会去抢黄金棺材。
他的本性里，言出必行的诚实守信和阴阳谋都上的不择手段总是处于意外的守恒状态。
人都成这样了，还想着四处争抢。
萧羽怕不是天性就爱生杀予夺。
若非天性如此，在宫里养尊处优要风得风的人，怎么会对世俗利禄这般看重。
要是放任他和雷无桀在一起，一是怕雷无桀这傻小子吃闷亏，往后被这个弟弟麾下坑骗着要做不少昧良心的事，二是怕这个不安生的家伙对自己的身体没个数，等不到宫里人接应就在江湖被人吃到骨头都不剩。
再者，他突然想知道，能让一个只专心宫斗搞事业的皇子离开朝堂，舍命也要亲自去争抢的东西是什么。
这题，估计比黄金棺材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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