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晟津把车停好，直接来到门口签到。
保安室老大爷说：“余警官，这几年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坚持啊。”
余晟津签下名，望着老大爷道：“这毕竟是我父亲的归根地。百年之后，我母亲也会在这，我也会在这的。”
余晟津放下笔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芜阳市特有的墓园，上面是烈士陵园，下面是老百姓安葬区。同样，这里也是芜阳市最大的墓园，余晟津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余铭洲就被转入了这里以一等功安葬，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变过。如今余晟津来这，一是为了来看父亲，二也是来跟父亲说说自己的真心话。
余晟津想起自己谈恋爱许久还未跟父亲说明，于是直接走了上去。
他本想刚谈恋爱带她来的，结果没想到自己来的时候却是快要分手。
来这之前，他在小卖部买了两罐啤酒，还有找老板要的两个塑料透明杯。余铭洲的墓碑在半山腰，他上去了四个阶梯，转了一个右弯，在最后的一个墓碑停下。
父亲还是那个样子，而他的年龄也跟父亲差不多大了。
“爸，我是晟津。”
余晟津倒下一杯酒，把塑料杯放在父亲的墓前。
“我谈恋爱了，一直没有告诉您，这一次就是想来跟您说说我的事情。”
余晟津饮下一杯酒，对着墓碑前耐心叙述他这段恋爱。
从刚认识的同学聚会，再到如今的种种风波。
风不大，但周围很安静，静到只能听到树叶吹响的声音。
“爸爸，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照片上的父亲依旧年轻，留着利索的短发，眼睛漆黑，模样如同少数民族，轮廓分明。父亲虽然是少数民族长相，眉宇之间透出一丝淡淡的温柔，还带着修长的睫毛。但看着父亲的模样，余晟津有一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在自己胸腔里滋生。
说实在话，他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
上小学之前，他一直都跟叔叔一家住在一起。
如今叔叔一家生活安稳，虽然时不时联系，但也依旧和谐共处。
风此时刮了一阵，余晟津有些冷，他默默地把酒喝了下肚。
一口酒，身体温暖了，又问父亲：“爸爸，我和她在一起是错了，还是对了？我们都知道彼此是不可能走到最后的，但我还是想替她做些事，您知道吗？她真的很可怜。小邵告诉我，她的DNA和任欢也是有亲属关系的，我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如果真的她母亲是那具骸骨，她该如何面对父亲，如何面对她自己的养母和哥哥？还有……还有……是您击毙的赵国华对不对？我现在在想，我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可是我答应她，我不能隐瞒她任何事情，但事实真相还没有揭晓，我该怎么办？”
“……”
风还是在吹，像极了一遍遍耳语，把余晟津的耳朵刺得生疼。
他知道这是父亲给他建议，也是父亲给他安慰。
余晟津很少哭，但这一次是真的落泪了。
他望着自己的眼泪掉入了酒杯，与他倒下的麦芽色融为一体。
他太爱她了，他只认定她。
可是为什么他和她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爸爸，妈妈说，做错事的是他们，不是她，对不对？”
余晟津抬起头，眼前像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霜。
慢慢地他模糊了视线，居然有一种看到父亲从照片里子下来的错觉。
父亲穿着老式警服，戴着警帽，正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他能感觉父亲抚摸着他的头，默默地说：“儿子啊，没事的，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犯罪的人，但是如今路已经走到一半了，你的人生里不会有人一辈子都在你的列车里，总会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到终点的。”
余晟津继续说：“爸，可是我……真的很爱她。”
余铭洲摸着他的头，叹气：“那就好好告个别，好好放下。”
“那我回头带她来看您，好不好？”
“好，让爸爸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让我儿子如此惦记。”
“爸，我真的……好难过啊。”
余晟津双手掩面哭泣，他的声音随着风声渐渐消失，慢慢停止。
他的胸口越来越闷，从未有过的闷让他透不过气。
“没事的儿子，我相信她也不想让你继续难过。你呢，就好好办案子，分辨是非，有的时候错与对，真的很重要。她都能分辨清楚，为什么你不能？”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居然有那么一丝不真实。
他转头能看到父亲，父亲那黑漆漆的眼前还有一双长长的睫毛，随着父亲眨眼也随着扇扇的。
“爸，您在那边有看到她妈妈吗？她妈妈想她吗？她妈妈有托梦给她吗？”
“好，那我就替你去看看好不好？”
“爸……您告诉我，我该接下来怎么走才可以？”
“秉承警察守则，分得清正邪，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随便放跑一个坏人！”
余晟津再次抬头，只见父亲半蹲着身，朝着他敬礼。
父亲笑得是那样意气风发，笑得是那般难以忘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儿子啊，有些事，你要学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爸，你相信人会有下辈子吗？”
“我相信。”
余晟津能感觉到父亲在他一旁坐着，一字一句说出口时，都是那么真实。
“爸，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愿意跟她在一起。”
“我也想下辈子再遇见你妈，到那时我就不是警察，我相信她一定做到她想做的工作，说不定那时我已经狠狠抓住她，我真的不能让她再受苦了。”
“小媛跟我说要秉公执法，不要因为她而犹豫。”
“小媛这孩子说得对，所以你没道理不听她的话。当然了，妈妈的建议我建议你也要听，明白吗？”
余晟津坐在水泥梯前，看着山下的一座座青山下的坟墓，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爸，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爸爸等你的好消息。但切记，切勿感情用事！”
余晟津转过头，站起身，对着父亲的墓碑敬礼。
一瞬之间，他像是打开了所有的大门。
他对这段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他对这段感情没有一分一秒的后悔。
既然选择了，就不会有人替你行进。
真正需要做出改变的，是那些犯法的人。
此时，天空有一架飞机经过。
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他心想，或许是她已经起飞了吧。
望着四处，也只有他一人。
他依稀记得当初自己拿着警校的通知书复印件烧给父亲的时候，他就已经确定自己要做一个绝佳的警察。不为私，不谋利，分得清是非黑白。如今这一举动，无疑是让他被迫做出选择。很多人都告诉他，其实他们没有错，错的只是做错事的人。但是他觉得，既然做错了，那就是错了，跟她出身什么样的家庭都没有关。
风已经褪去，剩下的就只有层层叠叠的阴云。
……
廖芜媛也是这么想的。
她想念他，想跟他有始有终。
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想做先分手的那一个。
毕竟是她提起来的，也应该由她终止这场梦。
这梦总该醒，但醒来的感觉却不是这样的。
在飞机上，丁萱看着她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
“看什么呢？”
廖芜媛回过神，看着丁萱：“我哥，我担心我哥。”
丁萱自知她肯定在担心廖泽烨是否要自首。
刚刚在车上，三个人早就彼此说开。
廖芜媛说：“哥，有些事麻烦你既然要做，就做透彻。”
廖泽烨专心开车，沉稳地回复她：“媛媛，我跟余警官怎么交流是我的事情，你不用管。”
“余警官最起码现在还是我的男朋友，我只想告诉你的是，有些事由不得你。他们的人证和证据已经越来越多了，到时候有理由也说不清了。”
廖芜媛坐在后座，她的手已经把持不住，但是她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面对自首，她觉得是眼前这对情侣唯一的正确选择。
“哥，我不知道你和爸爸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但最起码这件事来说，你必须给我做对。你这样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别人。我的幸福不重要，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明白，法律是公平的，如果你一错再错永远错，那就等于陷入了泥沼，你出不来的！”
丁萱全程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廖芜媛的性格。
嫉恶如仇，分得清是非黑白，分得清事情主次。
她是廖家唯一一朵清白的花，也是廖家唯一要保护的宝贝。
从认识她那天起，丁萱就从廖泽烨口中知道这个妹妹将来一定会不简单。
到了机场，廖芜媛全程没有看哥哥，而是一直往前走。
直到廖泽烨叫住她，她才停下来。
只见廖泽烨朝着她跑去，并抱住了她。
“你放心，哥哥不会让你失望，哥哥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了？”
廖芜媛并没有抱他，而是平静地说：“那就好。”
直到飞机起飞，她再也没有收过廖泽烨任何的信息。
在飞机上，丁萱问她：“想什么呢？”
廖芜媛手里还拿着刚才买的热可可，她喝了几口，继续说：“没什么事，我担心我哥了。”
这几天，廖芜媛准备装作毫不在意。
换做以前，她肯定单纯到如此愚蠢人一般。
父亲的种种行为其实并不入她的眼，而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这让廖芜媛有了心眼。都说人越着急越容易暴露，廖芜媛是那种越着急越沉得下心的人。她这几天通过观察父亲，父亲的情绪虽然极力克制，但她依旧能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变化。
出发前去法国的那个晚上，廖芜媛故意对父亲说：“爸，我回头把小余带回来，您看一眼好不好？”
廖承志的脸色当时有微微变化，但他还是笑着对女儿说：“是小余自己的意愿吗？”
廖芜媛摇摇头：“不是，是我的意愿。”
廖承志放下手里的资料，对她说：“去客厅吧。”
这算得上父女俩的第一次认真对话。
难得一见女儿认真，廖承志自然要选择应付。
望向女儿的样子，他想起了昔日的那段遗言：“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照顾我们女儿。她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我求求你，让她家庭完整，不要像我一样苦了一辈子。我希望她能给你带来好运气，你别伤她，她真的很乖的，求求你……”
而如今遗言的主人跟女儿的容貌融合在一起，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不比女儿的自然，廖承志有些心慌。
对她母亲的不自然地内疚，又对他自己对她的疏忽。
他几乎能想到女儿如果知道真相，她该有多崩溃与无力。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为了封口，只能让曾经的一切死在过往。
“告诉爸爸，小余是怎么跟你认识的？”
廖承志决定先问为主，这样自己才有充足的时间思考。
廖芜媛发现父亲有些脸色变化，但她决定话有保留。
“同学聚会。”
“中学吗？”
“嗯。”
他本要说自己反对她交朋友的事，却又被女儿的声音打断。
“是这样的爸，那会儿曾经有人通过校友会联系我，这是一个很大的同学会，所以您放心，周围没几个人我认识的。”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说过了，做公务员，是警察。”
廖承志并没有问她那个人是谁，他抽着烟，烟雾里的脸显得格外冰冷与无情：“你还是跟他分开吧。”
这是他第一次以耐心的态度跟女儿聊对象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告诉女儿，是你大伯死在了他爸爸的枪下，是他害得你爸爸没有唯一的兄弟，这些话他都不会讲。以前是哥哥，现在是女儿，这都是他心目中的唯一。他已经失去了哥哥，绝对不能再失去女儿。
在他看来，哥哥付出了生命才可以让他存活。
所以面对女儿，他只想一直保护她。
他欺骗了那个女人很多事，唯独这件事他一直坚持。
或许是对血缘有天生的敏感，廖承志舍不得杀她。
“爸，您在开玩笑，对不对？”
廖芜媛的脸色一沉，脾气变得越来越冷静，脸色也变成了平淡。
“我没有开玩笑。”廖承志翘着二郎腿，不忘摘下了自己的银边眼镜。“跟他分开，不要跟他在一起。你想你跟一个警察在一起，你一天到晚最心疼的无疑就是他是否受伤，是否会出事。换做别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按部就班，又有周末，哪一天不能陪你了？”
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让廖芜媛信服。
廖芜媛把后背靠向沙发背，她的脸朝向天花板，做出了几声叹气。
“爸爸，您给我个充足的理由吧。”
充足的理由……
能有什么充足的理由？
是让她哥哥自己亲自了结了杀害父亲的人？
还是要让杀害他哥哥一家的警察灭门？
还是让她远离纷争，不愿意让她牵涉其中？
“爸，我并不是看他是警察才喜欢他的。”
廖承志抬起头，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女儿。
暗黄的灯光下，挂钟滴答滴答作响。
“您既然给不了我理由，我又为何一定要离开他？”廖芜媛说完这句话开始自言自语，“不过很快就要分开了，也不急于这一时，我还是想好好跟他相处这最后的日子的。”
廖芜媛的后半句声音很小，廖承志只能看到她嘴巴在动，具体说啥也不听不清。
廖承志只好站起来，拿着茶杯走向女儿。
“媛媛，你是爸爸的乖女儿，是不是爸爸做什么事，你都会陪着爸爸？”
廖芜媛反应过来，看着父亲的眼神，她点了点头。
当然，她猜出了父亲的内心。
父亲的眼神难得的温柔反而更加暴露了他。
也是正因为这个眼神，廖芜媛更加确信她要大义灭亲。
有那么一瞬间，廖芜媛想爸爸给自己说实话。
但父亲的神色告诉她，不要再问了，再问了就会出事。
“爸，媛媛最爱……最爱爸爸了。”
“是吗？那么爸爸求你所有的事情，你都愿意？”
她不敢支支吾吾，只好做出肯定回答：“我当然愿意。”
越是到这个时候，她越是要肯定的语气来动摇父亲。
“那好，爸爸请你帮个忙，你一定要帮。”
廖承志自知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为了这个女儿他要冒险。
这是他答应别人的，也是他答应自己的。
以前是哥哥，现在是女儿。
两个人都是他唯一手足骨血，他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了。
“您说吧。”
“爸爸不说最后一次，你和他分手，断干净点。”
廖承志之所以希望她断干净，是因为他不愿意哪一天自己的行动突然伤到了女儿。
“我会跟他断干净。”廖芜媛语气坚定，“但爸爸，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提过什么过分要求，廖承志当然愿意听。
过了许久，廖芜媛这才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已经长大了，所以这件事请您让我自己解决，这是我自己的第一段恋情，我只想好聚好散。在此之前，你不能去警察局找他，不能去找人跟他商量，更不能害他，如果给我知道了您先行动了，那我就不分了，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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