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愿

  张海客张海杏刚到时，在本家大院只剩半扇的大门前站了很久。张海杏回过神后吸了一口还带血腥的空气，伸手突然攥紧了她哥哥的臂弯。

“哥。”

她看着张家的遗体，喃喃地说。

张海客拍拍她手背，表情比妹妹平静，向院内走，却也觉得步伐粘滞像踩着胶泥。

走近了，门内竟有一个人直直站在一根倒塌的大梁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凝视着张海客，像供桌上的牲祭。

张海客有些讶异，随即离开张海杏加快几步走到他面前，打量了几眼，低声说：

“是你？”

面前的小官声音平缓，“当年放野你照拂我，多谢。现在我有事相求，你还愿不愿帮我？”

张海客因这突兀的话愣了几秒，才缓过来反问：

“什么？要我帮忙，至少先说是什么事？”

“他们不让我再见她，可我有话与她说。我想托你传话，张家也许只有你会帮我。”

“她？谁？”

小官沉默了，继续凝视他。张海客不愿这么形容，可他确实在这张十八岁的脸上看见了一双枯朽的眼睛。

“房间里的人。”半晌，他答。

“你指……铃奴？”

“是。”

张海客深吸口气，余光瞥了眼身后还迷惘着环顾本家的海杏，走近小官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传话可以。但铃奴如今……总之，你得确定我带去你的话，不会影响我和我妹妹的安危。”

“我确定。”小官死水般回。

张海客不忍再去看他那双眼睛。

“带什么话。你说吧。”

小官没再言语，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张很小的纸条，递给张海客。他接过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一行似汉字非汉字的文字，有些还用箭头标注了笔顺。

小官解释道：“按上面所写，在她手心写一遍。”

张海客尝试去解读，一时半会儿完全看不懂，可还是把纸条收好，看着小官，嘴唇微分似要说话似要叹气，可最终哽在喉头没再发声，点了点头。

没想到，小官在又凝视他数秒后，如线被牵起的人偶，突兀而缓慢地弯腰，向他鞠了一躬。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拜托了。”

“怎么就到‘此生’。你今年才……”

张海客话说了一半，小官已经转身离开走向宗祠，背影被废墟吞入口中。

第二天，凌默被喂了解药，醒了过来。张海客在外家的地位今非昔比，走到房间门口守卫没有多加阻拦，进去后关门，转身，映入眼的先是高台上一大团缠绕如巨蟒的粗铁链，后才是铁链中盘坐的血红的祸首。

他刚向前走了几步，凌默就听见了声音，缓慢地转头望向他的方向。他站在高台下犹豫几秒，还是在脏污积水的地上朝她跪拜，起身后取出纸条正要拉过她的手写，可手刚举过高台碰到她手背，她反而立刻伸手握住他的手，很快地写着什么。

张海客努力去辨认，完全不认得她所写的。凌默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思考一会儿，重新写下字，速度加快，这次张海客全认出了：

“我快能看见了。让我见见他。”

她写。

张海客愣了一下，再看纸条上的内容，意识到面前人好像与小官能用一种特殊的符字交流。他不回应，没多久她就又写了一遍，速度更加快：

“让我见见他。”

张海客屏息，看着凌默蒙着红绸的毫无表情的脸，突然觉得昨天对小官的怜悯是苍白的。

他眼睛枯朽。可毕竟还有眼睛。

张海客不想拖太久生事，一咬牙抛却恭敬，一下子拨开她的手，转而在她手背上照着纸条，开始一字字的书写。

他怕出错，写完纸条上不长的内容用了些时间。写第一个字时凌默就不再动了，他右手画完最后一划时，左手同时将纸条伸到红烛前烧掉，火焰舔尽文字，他便退后两步鞠躬，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那时他感觉到，铃奴眼前的红色同时一路泼向他后背。

他一出房间，张海杏就立刻走上前，眼神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但没说话。他这个妹妹打记事起就从未像这几天这样安静到木然，他的眼睛还没适应阳光，光晕点染中，竟隐约在妹妹脸上看到方才的铃奴。

“没事了。走。”他低声对张海杏说。

当天下午，其中一个掌权人亲自解了铃奴的锁链，差人为铃奴盛装打扮，最后请她出房间。张海客不明白这是做什么，和海杏一起远远地观望，只见打开门的一瞬间，凌默华服上扎眼的红像箭一样刺向张家，眼前还系着红绸，满头藏银祖母绿首饰反光，刺得人眼痛，太阳在她头发间凄厉地尖叫。

那是种腐烂的美丽。

张海客看惯废墟的眼睛一时不适应，偏过头不再看她，却正正看到近旁宗祠的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而门缝被推开，屋内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和小半张脸。

是小官。他为什么会被关？又为什么关在宗祠里？

张海客毫无头绪，只得又看向凌默。她在那个掌权人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外走，跨过血渍、房屋的遗骸、苟延残喘的院墙，来到门外，还继续往前走。

张海客的眼睛游移于两边，见凌默的身影步步缩小，宗祠门缝里的那双眼睛却随她的离开，从枯朽里绽出一种莫名的光亮，像烧一团枯草，只腾起半秒的烈火。

凌默血红的背影在旷野上缩小直到消失，像一轮遗落在下午的落日。张海客又听见宗祠里有人说话，于是小官的眼睛消失，小到凄凉的那道门缝也合上，门”吱呀“地呻吟着。

张海客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的张海杏不知何时不见了。他四处一望，却在大门口看见了她，快步走去后只见张海杏直直望着凌默的方向，像太阳落下后面朝西眺望的向日葵。

“怎么？”张海客问。

“为什么。”张海杏没回头，也问。

张海客生疑，顺她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凌默刚刚消失的影子又出现在目光尽头。并且是瘫软在那掌权人的怀里的，显然已昏死，垂下的手臂在半空摇晃，像旷野上的枯草之一。

掌权人正一步步走回张家。凌默的血红又染痛了他们的眼睛。

张海客不知缘由，但明白过来，这不过是又一场大戏。

没多久，黄昏来了。落日当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