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梦

迈向母亲和朗弟弟的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尚角分明在奋力向前走着，却好似他们与自己的距离，从未拉近。

“哥......哥......”呼唤他的声音此刻愈发清晰起来，尚角看着眼前的朗弟弟，分明一动不动地痴痴望着他，这声音......

只觉一股暖意自掌心慢慢融进身体时，尚角的五感终于也渐渐恢复过来，眼前的光亮梦一般瞬间闪过，转换成了角宫的院落。前一刻还难触及的距离此刻突然缩短，连心口的阵痛都来不及反应。

刚刚的两个身影此刻就如他少年记忆中的他们一样，两人坐在窗前的桌案旁，院中的月桂树正是花期，飘飘然的桂花不时落在院中与案上，朗弟弟歪歪扭扭地写着刚刚学会的自己的名字，母亲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手中是为尚角缝制的抹额。

“尚角快来，看看你弟弟新学的字。”泠夫人温柔地抬眸看向呆站在窗前的尚角，丝毫未顾及他异样的神色，如往常一般细声说着。

尚角没有应声，依旧站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曾回想与渴望过无数次的场景，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音容笑貌，明明那么温馨美好......

这，是梦吗？

几乎要迈步走进这温柔乡的一刻，掌心的温热好似骤然被抽离，心口的闷痛再次清晰翻涌。

明明满院的桂花，却未嗅到一点香气，而一股血腥的气味逐渐清晰......

血腥的气味愈来愈浓，身上的疼痛愈来愈清晰，宫尚角更加确信了，自己刚刚半信半疑的想法......

那身影就像是真的在面前，光照中却没在地面留下任何影子；那满院飘落的桂花触手可及，却没有嗅到一丝一毫的花香；那一声声“哥哥”那样熟悉，却不是属于这里的声音。

尚角破涕而笑，看着窗前努力写字的朗弟弟和缝着抹额的母亲，终归，没有迈出那一步。

还有人在等他回去，等他的一声回应。

“娘，弟弟，今天，我和远徵终于替你们报仇了......”尚角平静地说着，就像每次祭拜他们时，轻声诉说自己的经历与心事一般。“他是你们离开以后，我最重要的亲人，是我一定要回去见的人。”

尚角攥紧着刚刚感受到暖流的手掌，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疼痛激发着他愈来愈清晰的意识，模糊着眼前他曾有一瞬想要挽留，却终究选择放下的美好的梦。

他们在笑着，在目送他的离开，沉默中没有细语轻唤，没有呼喊挽留，却已斟满倾泻的光亮，酿着思念与泪水的滋味。

“这......这手抓的太紧，分不开呀......”医官本要将再次昏迷的远徵带到一旁医治，却难在了将二人分开。

金复伸出手欲帮助医官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众人一瞬错愕，看清情况时，终于松了口气。

宫尚角已睁开了双眼，借着金复的力气勉强坐起，忙将远徴安置在了身旁。

那双手，依旧握紧，没有松开......

“公子，你可还好？” 

“我没事了，只是......”尚角看着身旁的远徵，欲言又止。那场短暂的梦如何能和他相提并论？但这场梦，让他再次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里，这个自己悉心呵护养大的少年，是怎样无可替代的存在。

 “徵公子刚刚执意用内力帮你融合出云重莲的药效，只是力竭昏睡了过去，公子不必担心。”金复忙将远徴的情况告知尚角，悬着心终于松懈了下来。

 “我来吧。”尚角轻声叫住了正欲处理远徵左手伤口的医官，接过了药膏。  

尚角轻轻解开已被血渗透的纱布，摊开远徵的手掌，伴随着眼神的凌厉，神情也在阴郁中夹杂着愤怒。

那伤口狰狞着暗红的血色，还不时有鲜血渗出，他恨不得将寒衣客千刀万剐，也难以补偿远徵空手接住白刃的痛楚。

这只手虽然常年研磨切割各种药草，却依旧白皙修长，可除去掌心的这道伤，手指上的那道依旧清晰可见的疤痕，在尚角眼中是那样醒目。

这才几个月，便让他一次又一次得受伤，想来胸口上的那处伤也还留着痕迹，不知会不会偶尔作痛……

扶起远徵的手开始仔细擦拭伤口周围的残血时，那盈盈一握的手腕让尚角一怔，很多时候，他已觉得如今与自己个头差不多的远徵长大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可这几个月里面对着接踵而至的危机与意外时，他愈发感受到在自己面前的远徵，不过是外表看似坚强，其实内心里依旧稚嫩赤忱的少年。

若是可以，他也愿意远徵不用学着长大，依旧哥哥长哥哥短的围在身边，依旧爱因为一些小事撇撇嘴生生闷气，依旧在自信的事情上桀骜纯粹……

梦与现实的混沌间，是他在不停把他拉回沉寂的边缘。

兴许是药膏的效力激发了伤处的疼痛，远徵渐渐有了意识，微蹙起眉头。

“哥......哥......”他嘴里再次含糊地叫着，尚角的动作一滞。

刚刚的梦里，每一声呼唤，都是弟弟。

刚刚润开喉咙的苦涩，是弟弟喂他喝下的出云重莲；蔓延掌心的温热，是弟弟不顾自己传输的内力；刺激嗅觉的血腥，是弟弟为了救自己流下的血......

尚角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手上的动作更加轻缓，生怕再让他疼起来。

远徵的手忽然抖了一下，随之抬了起来，好像要抓住什么。

一切再次回到了最无助的那一刻，夜幕贪婪地吞噬着光影的痕迹，将无助的身影无情地拉长，哥哥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旁，他一下一下晃动着哥哥，嘴里不停地呼唤着。

忽然，一阵体温的暖覆在了手面，恍惚间定神去看时，耳边也响起了哥哥熟悉的声音。

 “远徵.....”

终于睁开了眼，夜色浸染的房间里，烛光将眼前的身影衬得宽大却柔和，熟悉的面孔渐渐清晰时，远徵挣扎着快速坐起了身，直接抱住了眼前实实在在出现的他。

  “哥......”

他太害怕失去了，害怕他的一声声哥哥再没人从不厌烦地回应，害怕即便是叫他的名字，也再寻不到这让他安心的身影。

“好了......都过去了......”

尚角轻声安慰，抬手轻轻摸着远徵的头，就像小时候安抚着爱生闷气的撇嘴小远徵一样。

只不过此时的远徵哭的毫无顾忌，比及那个常常用傲视或言语将自己伪装起来的徵宫唯一的小少爷，更像是他希望养大的少年心性的宫家弟弟。  

年复一年无限的沉默与等待，造出了这或许曾经激烈澎湃，如今却已平静坦然的梦。

未曾走进的彼此的梦里，却是彼此的温热，给了他们救赎的机会。

梦里的踟蹰与放下，在救赎那个走出仇恨的他，在救赎那个有人盼归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