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宴

入夜，合县的城门上挂起了彩绸，城内家家户户的房前都点了灯笼，整座城被装点的喜庆无比，军民一起高谈阔论，欢声笑语，街边隔不远就有人家门前架着大锅，为过往的士兵们煎煮吃食。腾起的香气充盈了整条街巷，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彩灯，杨盈一人行在长街上，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上元的灯节。

她这个总是被遗忘在深宫角落里的公主很轻易就在郑青云的帮助下偷溜出了宫门，她扮作内侍的模样，硬是把整日埋在公薄里的宁远舟死拉硬拽出了六道堂的大门，她蹦跳在人潮中，随便指一个摊位，她的远舟哥哥就会会意般在她手里塞满一个又一个的新奇玩意儿。

那时候的她真的觉得，日子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可脑海里闪过数日前合县城外的那一战，闪过远舟哥哥临终前望向城楼那绝别的一眼时，杨盈的眼睛就又开始酸楚了，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不想就不难过了。杨盈这样安慰自己。

“国公夫人，您怎么在这里？”后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杨盈转头，是一个年轻的小士兵

“夫人，江太守的府宴已经开了，国公殿下让我出来找您回去。”小士兵向杨盈行了一礼后说到。

杨盈点点头，“我知道了。现在我便回去。”

太守府内气氛与街上不同，仆人兵士俱排列的整齐肃穆，就连负责引路的小厮脸上的笑模样也是掌握的恰到好处。一看平日里就训练有素。

杨盈被带到了正厅，众人皆已落座，太守江知晓在次首的位置上起身，朝杨盈行礼，杨盈颔首回礼，此时，左上首的梧帝杨行健急急起身走向杨盈。

“朕方才还在想怎么不见你，阿盈久别数月，快让朕看看……唔，怎么感觉瘦了……”

杨盈垂下眼，没有急作应答，先徐徐俯身向杨行健拜了梧礼，才缓缓开口，“恭贺皇兄凯旋，见皇兄无恙，臣妹便放心了”

旁人见她言语虽有关切意，神情却淡漠疏离，倒一点不像是亲兄妹久别重逢该有的样子。为了缓解尴尬，一旁的江知晓干咳了两声，忙举起侍从递上来的酒杯，“呵呵，自大战得胜，江某还未曾敬谢过梧帝陛下，谢梧帝陛下不计前嫌愿舍下两国旧怨，御驾亲征支援合县，如此才赢来大败北磐之局面，陛下雄姿大义，江某人代合县百姓感激不尽，这一杯还望陛下不要推辞”

江知晓言辞恳切，惹得梧帝心头一阵快慰，俩人举杯仰头各自饮尽了杯中酒后重新落座。杨盈转身见李同光在右上首的座位上朝她点头，示意她的位置在那边。

杨盈便提了裙摆径直走向李同光在他身侧落了座。

见人都已到齐，江知晓重新起身，对着满座宾朋朗声道“今日我合县能安然度过此危机全仰仗庆国公殿下与梧帝陛下的骁勇足智，江某一介小小太守今日竟能亲自为俩位贵人接风真算得上是毕生之幸了，战事才毕，没有什么好招待各位的，都是家中之前的存货，还望诸位不要嫌弃吃食粗陋才好。”

杨盈看着每个人面前食案上摆放齐全的鸡鸭鱼肉，皆色香味俱全，只看一眼便惹人垂涎，她与李同光上首的这几桌甚至还额外添了几样精致的点心，粗陋？倒还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合县应战这几日里物资粮食紧缺，这位江太守府内伙食倒是好的离谱。

“庆国公殿下，您是我们合县的首位大英雄啊，还请容老臣敬殿下一杯。”说着江知晓便带着一脸令人看着十分亲切的笑意凑上前来。

李同光稍作犹豫便欲举杯起身，谁料杨盈竟先一步拿起自己的酒杯站了起来，“孤的夫君才从战场拼杀下来，身上带了伤又一天一夜未曾休息，这一杯便由孤替夫君回敬太守大人吧。”

一时在座众人包括江知晓在内脸上都闪过一丝异色，但江知晓很快就又重新恢复了方才的笑模样，应声道“国公夫人说的是，敬夫人同敬殿下自然是一样的。”杨盈浅浅一笑，仰头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又朝太守亮了亮空空的酒杯。

一旁的李同光呆呆的注视着她，一时不解她到底是何意。

杨盈放下酒杯，却并未坐下，她轻启朱唇道，“太守有一言说的不好，合县一战能得来胜利靠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天子与朝臣的骁勇。”她吐字如银珠落玉盘，掷地清脆有声。

大厅之上瞬间一片死寂，满堂宾客包括李同光都是一脸惊诧。杨盈继续不疾不徐道“那些为守护合县而战的一兵一卒，一将一士也皆有功劳，尤其是那些不惜去豁出性命的良将，他们才是合县真正应该感激的人，太守大人是否也理应敬他们一杯？”讲知晓笑意僵在了脸上，转头干笑俩声对杨盈道“是是是，夫人所言极是，是臣一时糊涂了，六道堂的宁大人与于大人还有朱衣卫的任辛左使以及其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的安国兵士他们全部都是我合县的功臣哪，这样，江某我自罚一杯敬各位忠魂归天的义士！”说着又为自己满上一杯，快速饮完杯中的酒，江知晓只想立马结束现在的压抑局面，他故意皱眉向厅堂外喊“舞乐呢？还不快来为大家助兴……”

杨盈还想要说什么，被李同光按了下来。

“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口舌，现下要尽快处理完合县的事回安都，你离开后将手上事宜都甩给了那位杜大人，我不放心。”

杨盈不留痕迹的白了一眼李同光，随手夹起一个鸡腿就猛塞在了嘴里，这啊呜一大口吓了李同光一跳。

“你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我摄政国公的夫人，吃相多少在外面好看一些。”李同光皱眉小声道。

“你烦不烦？怎么连这也要管？”杨盈低声毫不客气的回怼，“方才我忍了你，如今倒不能拿只鸡出气了？”二人没好气的别过头去，索性互不理踩。他们的一番动作已经尽量低调了，但在席上的外人看来倒颇有小夫妻间故意打情骂俏的意思。

一曲歌舞已毕，李同光见杨盈兴致缺缺，又看看一旁仍眉飞色舞同梧帝攀谈的江太守，索性拉起杨盈的胳膊，以身体乏累为由，向江知晓及梧帝道了辞，在杨盈想着总算可以耳根子清净一些了时。

谁料一旁的梧帝也起身准备一同离开。待三人经过杨行健的客房前，杨行健拉住了李同光说自己有些事想要私下与李同光商议，李同光只好留杨盈在院中，自己先同梧帝进屋去议事。

“国公大人，不必拘谨，朕同你只是商议一些家事。”一坐下来，杨行健便开口了。“如今安梧俩国已通过你与阿盈的联姻正式结盟，来的路上朕了解了一些你的事情，我知道你与阿盈，只是境况所逼，为了俩国百姓也为了共同的敌人你们才不得不……”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既说了是家事，那我这个做妹夫的自然是会替兄长分忧的。”李同光面无表情的看向梧帝。

“……方才你也看出来了，阿盈对朕可能有些……，她从最开始避着不见朕朕就察觉出来了，这其中不管是有别的什么误会还是……总之朕希望国公你能尽量待阿盈好些……”

“哦？”李同光诧异“我以为陛下是想要我为你们解开所谓的误会，结果竟只是让我待她好些？”

杨行健坦言“朕知你不属意阿盈，当初没讲清局势就让不谙世事的她来了安都，后面又发生了诸多变故，她厌朕是应该的，只是朕既是他兄长就也要有一份做为兄长的责任，你与阿盈既成婚，那就没有娘家不赔嫁的道理，现朕决意让出梧国的五城与你，这五城里泽勉二城分别盛产铁铜两矿，云济萧三城加起来每年可产粮五十万石，其中萧城的绸缎又名满天下。这五座城的价值于你和朕应该都不言而喻，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其他的金银器皿，丝萝绸织朕会另做赔附，若国公觉得不够可尽管再提，只要要求算不得过分，朕定许你。”说完，杨行健定定的看向李同光，眼神里多了一些期待。

李同光嘴角微微一勾“倒确实是丰厚的嫁妆，不过……”他眼神一转“做这么大的牺牲就为了区区一个曾经不受宠的妹妹，陛下当真舍得？”

“父皇在时，因着阿盈生母卑微的身份，连带着阿盈也不能够讨父皇的喜爱，朕和几位做兄长姐妹的也一直对她有所忽略，她一个人艰难走到今日是我们的不称职，朕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弥补她的了，唯有你，你是她要托付一生的人，所以朕只能请求你。”杨行健底下头去，不再言语了。

双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李同光开口了，“师傅走时也曾嘱托过我们要好好的，所以即便是您不做这样的要求，我也定会善待杨盈，何况陛下这位妹妹脑子还不算不好使，就算只靠她一人也不见得能把日子过得差到哪去。”李同光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日杨盈在安都朝堂自曝身份一脸倨傲向安帝“献策”的模样。

“这样吧，这五城我只取泽勉二城，我们安国还不至于没有能种出五十万石粮食的土地，至于其他金银丝织于我可有可无。另外之前留在安都的五万金陛下若想也可以带回。”杨行健闻言眼里已是含上了一层感激之色。“大国讲信，五万金本就是起初两国和谈营救先皇兄的赎金，人既已被贵国平安释放，哪有再讨要赎金的道理。”

言罢梧帝起身抱以李同光意味深长的一笑，李同光略加思索会意后也回以一笑。

“如此安梧一体的和盟便算是正式达成了。此后俩国百姓可自由贸易，安梧边陲可不必划界，两国军士亦可一致对敌。”

李同光起身抱拳，一字一顿“定不负陛下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