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如此安闲过了几日，展眼就到了应邀往纺织厂去的日子，那日东方未明，荀先生就派了专车来接我们前去，到了那儿下了车，我瞧见眼前厂子古拙宽绰，四级台阶，两侧另有石狮子守卫，约有近百年的历史。

进了绣坊，眼见房里星罗棋布的满是青春韶曼的女子，一色的豆绿色细褶裙，水蓝色方口立领偏襟袄子，暖融融的空气中还隐隐迷漫着青松苍柏的清冽之气，有除风祛湿，清热明目的功效，用在这里最是合适不过。

一旁荀先生介绍道，“从前这纺织厂隶属华亭织造局，历年皆有大批名贵织物进贡朝廷，如妆花缎，织金缎，暗花绫，所绣纹饰也无不是事事如意，年年有余，金玉满堂这样的吉祥纹饰，求的便是个好彩头。”

忽然后边帘笼响了响，有人搬着火盆进来了，延清偕着我的手往旁边避了避，剑眉微蹙，提醒道，“如今虽已入秋，天气阴冷，但这屋中摆设的尽是绵软织物，最是易燃，倘或火星子蹦出来烧着了，那就不好了。”

荀先生笑笑，语气沉稳和润，“延清说得是，但你大可放心，为着防止这样的意外发生，我们特特选了最有韧性的竹篾来编织熏笼，只要罩在火盆上头必能防患于未然，且这些织物最是金贵不过，不仅对针法绣工有着严苛的要求，对温度，湿度，光照等外在因素也尤为敏感，一旦稍有差错，那这匹织物也就全毁了。”

延清颔首，“如此看来，‘一丈锦，千两丝’的说法不无道理。”

我瞥眼瞧见旁边方形绣绷上刺绣了一半的宝蓝大洋花纹缎子，转首询问道，“荀先生，这是从西洋引进的泰西缎吧？瞧这花纹设计清雅恬静，且有活泼之趣，给人一种如梦似幻般的气质，显得媖娴贞休。”

荀先生抬头看着我，双眼如秋水寒星，“宋太太说得是，你若是喜欢，不妨往旁边库房里去瞧瞧，那里倒还有好些其他纹饰的泰西缎。”

荀太太在一旁也同我说，“是啊，宋太太，咱们出去透透气吧，在这儿待着多憋闷啊！”

我思虑片刻答应了，才出房门就见廊檐下的桂花正盛放得离离蔚蔚，米珠般细小的朱萼密密匝匝地缀在薄雾流云般的层层绿叶间，暖煦煦的晴光垂落倾泻，如熔化了的金属溶液静静淌过，照映得更加青翠欲滴了。

穿过青石径，走到库门前启了铁锁，各色时新花纹的布匹衣料齐齐映入眼帘，四四方方的小窗渗滤进昏黄温润的阳光，能清晰地看见空气中漂游浮动着纤细微尘，一种明燥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荀太太领着我走到里头货架前，伸手拿了几匹与我道，“宋太太，我瞧你方才挺喜欢泰西缎的，不如挑几匹裁制了作衣裳吧！这料子绵软又舒适，穿在身上在这时节正相宜。”

我看着那绣着子孙万代纹的月白色缎子摇摇头，语气和婉清亮如芳草露珠，“这怎么好意思呢！荀太太，无功不受禄，我不好这样的。”

荀太太听说，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清宁温和的笑，“瞧你说的，宋太太，您怎么无功呢？说起来前几日您帮我那档子事我还没正经送礼道过谢呢！如今可巧你有喜欢的，也不值什么钱，你便是当真拿去了也没什么不行的，况咱们两家的生意买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来日还不都是你们家的么？趁着如今我还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且叫我略尽尽地主之谊吧！宋太太，你觉着呢？”

“荀太太说的哪里的话，今日能与你们家谈成生意，里头少不得有您鼎力相助，如今您却说这一番话，连我听了，都忍不住为您叫屈呢！”我略想想，拒之不恭四字立刻浮至心头，“不过您既这么说了，那便承您好意，在此先谢过了。”

荀太太点点头，接口道，“合该如此呢，宋太太，若有属意的，只管拿去了裁制作衣裳，好歹我们这儿还不缺这些衣料布匹。”

忽然有风吹过，像是有什么东西霍地自旁边货架上跌落了似的，我听见动静忙走过去定睛一瞧，暗沉黄溜溜的尘埃被震得跃升到半空中，织成薄薄一匹经槐花汁染就而成的绮罗，但全无一丝甘肥清甜的气味儿，有的仅是呛人的燥涩与窒闷，而伏在地上的，正是一身簇新整洁的明黄色云龙妆花纱织金袷龙袍，通身点缀着绛、黄、蓝、青和粉五色流云，看着是那般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好像下一刻便能震破衣料，凌空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