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地看清时针的位置后,我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双手发力支起上半身,盯着窗外的亮景,意图让清晨微柔的光晖清醒我的头脑。我的思绪还困顿在昨夜令人羞于启齿的美梦中。我恍惚地回想着,既希望它是真的,又希望它不是真的。
然而梦中人的面容一清二楚。我露出一个常常用来应付他的腆然而勉强的笑容,仿佛这样就可以无愧于他似的。
“纳撒尼尔教谕......”我喃喃道。
如同主的宽恕,我得以提早醒来,有时间打点自己而不必在纳撒尼尔教谕面前发窘。我几乎不敢再想像他的指尖触碰到我肌肤时的感觉。我在整理衣领时想着。
我提前两周回到学校。本来听说学校安排了专人来照顾我,然而那个人踪影全无。父亲根本不愿管我。现在也对我离开家后的情况毫不过问。好在,新来的老师纳撒尼尔教谕听说后,主动提出负责照顾我。
整个校园中除了寥寥几个工作人员和老师以外并无别人。由于新教师的宿舍还没布置完毕,纳撒尼尔就暂时住到了空的学生宿舍里,恰在我隔壁。于是,每日他都按时来到我的房间,协助我洗脸穿衣,送来一日两餐。
“我真的可以自己换衣服的。”我红着脸申辩道。
“我知道你长大了,但是没关系。”
他笑着让我伸开手,熟练地解开我的扣子。为了方便,我的校服是特制的,和别人不太一样,比起裤装更近似于裙装。而连衣裙,只有年幼的男孩才会穿。诚然,可能是因为常年困在轮椅上缺乏锻炼,镜子里的我也相当瘦弱,没有其他同学那种成熟的兆头。
“伊恩,”他同样注视着镜中的我,“你还小呢,再过几年就会长大。”
不会的,不会的,再过多少年我都无法如纳撒尼尔教谕一般。他的身材修长,四肢有力,我与之相比,可谓侏儒,与真正的男人相去甚远。但我其实并不在意,只是觉得有点遗憾而已。我从不指望自己多迷人。
“而且,”他轻轻抚着我的下颌,用手指勾画出线条,我不由得微微颤抖,“在我看来,你已经渐渐地……褪去了稚气。”
“别着急,伊恩。”
然而他的语气依然像哄孩子那样。
大概在他眼中,我不但生活上无法自理,而且情感上也缺少关爱,是一个典型的可怜孩子。而他身为神圣的传道者,自然有义务将主的慈爱带到我的身边。大概是这样。我不会自大到觉得他对我独有偏爱。但是我忍不住想要。
我并不美丽,从容貌到身体无不如此。我就是个孩子。帮我洗澡时,即便我一丝不挂,也不会激起他一星半点的羞涩。我也没有任何过人的才华,天赋贫瘠。如何有本事让他对我另眼相看呢?只是因为现在学校只有我一个学生罢了。
有一天我和他在房间用餐时,我试探性地问他:
“纳撒尼尔教谕,开学后你就搬到教师宿舍去吗?”
他放下刀叉,用餐巾细致地擦了擦嘴。
“不一定。”
“为什么?”我心中升起小小的喜悦。
他微笑着回答:“因为有可能还没布置好。”
“也就是说,还是会离开的。”
我有些失落。
“是的。和教师住在一起,学生们想来会很不自在。”
纳撒尼尔仿佛看出来我的失落,温声说道:“到时会由你的舍友来负责照顾你。怎么,他做的不够好吗?”
安德鲁?安德鲁做的可太好了,而且因为更加了解我,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我想要他。
“如果他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来告诉我。”他神情严肃,旋即变得温和,“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见我吃完,站起身来收拾餐具。
“今天的饭菜喜欢吗?足够吗?”
他总担心我吃不够似的。我沉默地点点头。心中既温暖又稍有苦涩。
回忆至此,我微微叹息,将轮椅挪近床头的柜子,从中抽出一本毕特的诗集。这是纳撒尼尔教谕两天前送给我的,扉页上有他漂亮的签名。我轻轻地抚摸着。不敢相信,我仅仅与他相处了两周,我已如此离不开他。啊,开学的日子就快到来了。
我按下躁动的心绪,视线滑过诗行。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在他到来之前,我只需收拾好心情。虽然比正常人略显费力,但我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纳撒尼尔教谕待我如待玻璃娃娃一般。即便我多次告诉他事实,似乎也总是被他当做是小男孩子的某种倔强,甚至因此对我更是怜爱。
怜爱。这种神情我太过熟悉。人们常常以那种神情静静地望着我,令我反感。可是它出现在纳撒尼尔身上时,感觉便截然不同了。羞耻、恼怒和享受混杂在一起,我仿佛全身赤裸,只想马上逃离。我常想,这是因为他美的缘故吗?
他的确美丽,多数时候穿着黑色的修士服,金黄而柔顺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蓝眸低垂,神态端庄,如同矗立在校园中央纯白的圣子像,圣洁又沉静。我猜想这便是未来烙印在众多学生心中的他的形象,美丽有如神祗。但是,这不是他的全部。在这短暂的两周中,我竟有幸窥见不为人知的一隅。
那日我在长廊尽头看到他身穿那件绣着金丝的白色镂空上衣时,我几乎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缀花镶珠,尽奢极华。比起沉闷的修士服,这身衣服更适合他。我从未,从未见过这么华美的衣服。没有哪一个教士会穿成这样,连最尊贵的大主教也不敢如此高调。
“这就是他本该穿的衣服!”我那时这样想。
多么张扬的打扮。拳曲的金发随意在阳光下欢笑着,如金色的绒布。光晕渲染之下,象牙白的肌肤几近无暇。平日掩盖在厚重的修士服下的流畅的身线凸现出来。鲜活的生命力。脱去了圣洁的距离感,抛去教谕的身份,他纯然是某个公爵的备受宠爱的私生子——这是我听食堂的工作人员说的。我相信纳撒尼尔出身不凡。他尽管待我温和慈爱,但是身上矜贵的气质无法掩盖,不经意间流露在他的一举一动中。他从不指责我。但有时看到我不够得体的举止,他会微微皱眉。他使用的东西都很考究,对美的要求近乎苛刻,而且偏爱浮夸。连一支笔也要有精致的装饰。即使把所有人的东西都混在一起,也能一下子找出哪些是纳撒尼尔的。而我觉得,他天生就该华美张扬,就该是所有生灵的注意力的汇聚之处。
他背对着我。镂空的设计裸露出一块光洁的后背。双手绕到后面,袖口处蕾丝花边的阴影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手指灵巧地绞住束腰的拉绳,收紧腰身。他大概想不到这时还会有其他人来到这儿,更不会想到是我。我不自觉地抓紧了扶手,没有考虑该离开还是留下,就像一个画框,用双眼固执地定格住眼前的画面。
“伊恩·扎卡礼?”直到纳撒尼尔不满地叫我。
他转过身,胸口缀着的小珠撞击在一起,发出泉流般的音响。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脸。此时此刻他与那圣子像绝无相似之处,与过往的纳撒尼尔几乎判若两人,眉头紧皱,眼神愤怒,似在指责我偷窥般的行径。我从未见过这般的他。这身衣服必是专为他量身打造的。他优雅的身姿毫无遗漏地展现了出来,是画家眼中完美的希腊式的男性的身形。我一定睁大了眼睛。这一瞬间,他蓝宝石般的眼里出现一种锋利的讥讽,一种傲慢的嘲弄。此时那眼中的颜色多么鲜明。难以言喻的感觉席卷了我,刺痛之下是切实的晕眩。不过那仅仅是一瞬间。很快,纳撒尼尔朝我走过来。我根本无处可逃。他俯身,视线与我平齐。
“对不......”
我感到一种魔力使我动弹不得。
“嘘,孩子,别说出去,这是违规的,尽管还没开学。”
教谕压低声音,露出如往常一般的温和的笑容。不过可能因为这身打扮,他的笑多了一种轻佻的意味。
“教师,不可以穿修士服以外的衣服吗?”我强装镇定,看着他问道。
“不是的。”他笑得更深了,“可以。但是这种——衣服,不可以。”
“哪种衣服?”
纳撒尼尔笑而不语。我突然脸一热。
“美吗?”
“美。”
他笑了,加重了语气:“但教规是——不可以的。”
“我不会说出去的。”
真是美极了。以至于我忘了耽于物欲者应受严罚,求享受者天生有罪。大概这份出格的美丽,让主也不禁垂怜。然而我呢,我的罪过无由得到宽恕。然而我已深陷其中,追求那炫目的光辉,泉流般的碰撞声。
那日下午的纳撒尼尔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依然温柔,和蔼,有如圣洁的天使。但是身着华服的他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也许这便是为何,我会梦到他在他的房间中,一点一点地褪去那件压抑着他的美丽的,黑黑的修士服,再用手指挑起那件华贵的、柔软的衣物吧。
说来我从未进入过他的房间——
“你今天起得很早。”
都是他来找我。我被纳撒尼尔的声音吓得一抖,书本滑落在地上。他捡起来。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平时这个时候你都在睡觉。”
是啊,我忘记了,一般是他来把我叫醒,也就是说他平时就不敲门。
“嗯,今天醒得早些。”
“做噩梦了吗?”纳撒尼尔拂去诗集上的灰尘。
“只是醒了而已。”
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似乎被他误会了。他抚慰似的摸了摸我的头。他翻开我刚才打开的那页,拿给我。
“刚才看到这里了吗?这首诗,倒是挺美的。”
我刚才根本没在看书,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我读不太懂。”
“嗯?这么热烈直接的情感,也无法理解吗?”
他眼神黯淡,我快速地扫了一眼那首诗。
“哦...依我看来......”我说,“这应该是写给恋人的......”
“正是。”他无奈地笑着,“诗的标题就叫‘恋人’。”
我不禁脸红了一阵。他继续说:“不过,你不该看这种诗。所有人都不该看。”他顿了顿,“......这种诗歌就不该有。”
纳撒尼尔猛地把那本他送给我的书合上。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蓝色的双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明天就要正式开学了,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当然。有一个结束,也会有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