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至

姜雪宁一路走出了胡同口，被天光照得惨白的身影，这才渐渐为人影和声音淹没。

  张遮心像是被人剜空了，只有那吻还停在眉心，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子，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点余温，似乎也在渐渐散去。他突然想到上一世，她持一枝绿梅在他眉间摆弄，说他的眉目生的好看，他慌了神，忙沉下脸，搬出些礼法道义来压她，她便笑他失了常性，为句玩笑话也要动怒。

  他已经许久不见她这样乖戾了，但是今日，她步步相逼，竖了眉毛，红了眼睛，提了声调，发狠般地戳破他的心意。他才终于又把上一世那个张牙舞爪的她的形象，鲜活地记了起来。姜雪宁向来是拿尖刻来掩饰自己的不安的，张遮很清楚。

  上一世的她，好像只有那一晚真的与他袒露心扉。他还记得，长空寂月，天地空辽，连鸟雀都掩了声，她坐在树上，仰着脸接那洁白月光，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瞧不出喜悲，便像是抿去了一切喜怒哀乐的神佛塑像。过了一会，她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过来，她第一次直呼他名姓，说羡慕他，喜欢他，又讨厌他。

  他也是那么晚才认识真实的她。

  他才想起，这一世的她是变了许多的，她裹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自由恣意的，凭心而动的她，破除了曾经那些层层霭霭的障眼法和保护壳，更加勇敢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又是那样不惧南墙，一腔孤勇地走到他面前来。

  他想，这样真挚的、柔软的心意，他该好好保护才是的。他的心于是又开始揪起来。

  “遮儿，瞧着要下雨了。那姑娘没带伞，你快拿把伞给送去吧，姑娘家体弱，受了寒怕要生病。”

  蒋氏的声音传来，他这才从前世今生那些飘渺思绪中回过神来。几乎是同时，一个雨点打在他眉心，终于浇灭了那最后一点吻的余温。他正了脸色，折身回去取了两把伞，又带了一件干净的外袍，快步赶出去。

  夏日里，雨势猛而急，没走几步路豆大的雨点便啪嗒啪嗒地打下来。走过巷口，街道上的商贩行人都急匆匆地找落脚处躲雨。他定一定神，便看见姜雪宁茫然停在纷纷扰扰的街道中间，呆看着雨势渐起。

  姜雪宁一走出清晨刚刚苏醒过来的胡同，主街的忙碌与喧嚣立刻扑面而来，卷携着她纷乱的思绪，她好像又回到了刚刚重生的那天，前一刻还在前世的执念与夙愿中挣扎梦醒，下一秒便真真实实地活在来者可追的当下。

  她拂干脸上的泪滴，任由这纷扰却又极富生命力的人间烟火气将她裹挟，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他们之间不再只是永远无法逾越身份障碍的皇后与良臣，也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对父母眼中的佳偶良配，他们是这世间最特殊的两个人，共享了彼此此生最大的秘密，且这秘密永远无法被第三人领会，在那段无法诉说的前世，他知她的卑劣不堪，她也晓他的不能免俗。

  她便又从那酸涩的心中，渐渐品出一丝甜意。心里的一点火星子也忽然就又得了召唤一般苏醒过来。正在这时，雨点啪啪落下，她又想起，初遇时也是这样一场急雨，于是站在街中，看街上商贩忙乱地收摊，行人匆匆地避雨。雨点渐渐把地面附上一层湿气，她眼睫眉梢也凝结上水雾，清凉的雨意让她身上沾染的属于他的清冽皂香又泛了上来，一并拂去了胸口郁结的闷燥之气。

  正在这时，一柄伞定在她身旁。顺着看过去，张遮好看的眉眼里带着紧张与关切，认真地看着她：“看雨也撑着伞吧，受了寒便不好了。”

      他赶得急，自己的袖袍已沾染了水汽，呼吸也还尚未平复。站定了，便瞧见姜雪宁那一双眼，还带着泪光和水珠，直勾勾地望过来，期期艾艾，却又闪着几分惊喜的神色，湿润的口唇张了张，到底没说出什么。张遮只觉得那从眉心淡然消散的火星，此刻突然在他心头卷土重来，大有燎原之势。

      他一手撑伞，一手牵她手腕，一路往房檐下站定，收了伞，又把护在怀里的外袍抖落开，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她便含笑望着，看他略显生涩地绕过她的已经湿了的头发，又仔细地将前襟系好，然后轻轻松了口气，顿了顿，抬眼对她说：“雪宁，虽是夏日，沾了水汽到底还是容易着凉，今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才好。”

      姜雪宁身形一滞，这是张遮第一次唤她的名，而不是她的身份，转眼，又心领神会，适才两人一番坦白，他已不需再遮掩，他识得姜雪宁，不是作为皇后娘娘的她，也不是作为姜家二小姐的她，而是同他一样跨越两世、经历死生的她，也是和他共享回忆、坦诚相见的她。姜雪宁终于确认，他们之间也算生死之交了，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像他这样清楚她的底细，但也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知晓他的俗念。她忽然十分感谢互相揭底的尖锐疼痛，像一把快刀毫不留情地破开他们各自拼命捂住的脓疮，把那些污秽、丑恶、悔恨、痛苦统统暴露，此刻雨水将脓污尽数洗净，那伤口便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愈合。

      她眼角眉梢上渐渐又浮上几分小小的得意，勾了唇对他道：“张遮，你今日既不上朝，便送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