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执念断崖（四）

　　姜千潮携朱红鱼来到老人和林定远处，对老人道：“师父，我想要你教她武功，她或许可以学你的济世剑。而且，她身上还有我这二十年来的内力，想必学起来应该很快。”老人还未回答，林定远便打趣道：“这样的话，她算是是师妹还是你妻子？”他摸了摸下巴，咂咂道：“好复杂的关系啊。”姜千潮道：“人到中年是不是废话都和你一样多？”林定远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道：“你不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比起之前，更接地气，也更有大侠风范了吗？”朱红鱼红着脸道：“无聊。”林定远道：“唉，无聊咯。”老人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见林定远终于闭嘴，开口道：“我也想让她学我的济世剑。”姜千潮见老人也正有此意，心下暗自感谢，却没有说话，他好像是犹豫了一下，道：“让我们独处一会儿。”说着，便拉着朱红鱼的手，向着林深处走去。

　　远山像是浮动在灰暗的天空之中，接连着那微灰色的云，在随风飘荡，无论何时被风吹远，都不会令人感到奇怪。不过才几天的时间，这里的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被深霜压得抬不起头的枯枝，和被深霜笼罩的败叶，正在见证着新的季节的到来。

　　朱红鱼蹲了下来，捡起了一片落叶，攥在手里，不断摩擦。她道：“这一片片落叶，就像曾经消亡的一个又一个王朝，终究会入土化尘。而树为了再次繁茂，会慢慢地吸收这些落叶作为养分。同样，新的朝代，为了存活更久，也会以前朝为鉴。”姜千潮不知朱红鱼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生必于死，死必就生。世事本来如此。”朱红鱼道：“我朱家的江山，也是如此。”姜千潮不语。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朱红鱼，他一直避免和朱红鱼说这个问题。但是如今朱红鱼却是亲自提起。朱红鱼见姜千潮不语，她摩擦手中的那片叶子，似乎想要掩饰什么，她的思绪不知怎的又到了别处，她道：“同你从长安到这里这一路走来，我勉强可以说是见过了众生万象。有混子无赖，好坏之商等等，很多很多。但给我映像最深刻的是农民。过去，我曾以为他们只是春耕秋收，以为就只有这么简单。可是却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他们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只是勉强能够吃饱肚子而已，若遇上天灾人祸，连稀粥都吃不上。可他们却是这么容易满足。”

　　姜千潮道：“我父母是渔民，但也算得上农民。”朱红鱼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她有些奇怪，她问道：“那么，你的名字？”姜千潮道：“你猜的不错，千潮，牵潮，本应是’牵手’的‘牵’。我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能够捕好鱼，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吧。”“那他们呢？”朱红鱼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千潮道：“死了。”朱红鱼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感情。她的头低了下来，双手不断地摩擦着那片枯叶，低声道：“死了啊。”她又突然道：“天下百姓如今说起李克用，都是称赞有加，但说起我的父皇时，却像谈到了魔鬼一样。他们很我父皇，恨我朱家，甚至有些人也恨着我。那你呢？你有没有恨着我父皇，恨着我朱家？或者说，恨着我？”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很低很低。她好像有些害怕，但始终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姜千潮的眼睛。

　　姜千潮没有马上回答朱红鱼，他同样捡起了一片叶子，道：“我曾经很恨朱温。但因为你，这份恨意却是真的得脆弱。这一片落叶，就像一个朱温，这一地落叶，就像一群朱温。从前会有朱温，以后也会有，太多太多了，实在恨不过来。”他摸了摸朱红鱼的头，感觉到了她秀发的柔软，道：“我从没有恨过你。所以，不要多想。”朱红鱼自言自语道：“是吗？”稍久，她又突然笑道：“想不到你写诗填词还挺厉害的呢。”

　　姜千潮有些疑问：“写诗，填词？”朱红鱼从怀中拿出了姜千潮写的那一阙词，向姜千潮摇了摇。姜千潮自然是认出了这是什么，他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朱红鱼又突然幽幽地道：“真怕你去跳了那断崖，就再也回不来了。”姜千潮道：“是啊，我也怕我再也回不来了。但也只是有些怕而已，我相信我会回来的，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朱红鱼道：“我既然劝不动你，除了选择相信你，还能做什么？虽然不久我们就又要分别了，但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知道，你虽然你曾经恨过我的父皇，但到底没有恨过我。我会一直等你的。你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你一年，两年不回来，我就等你两年。就算是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我都等你。但若过了第十年，你还不回来，我便当你死了，也下去陪你好了。”

　　姜千潮听着朱红鱼愈发坚定的话语，他牵起她的双手，道：“相信我，我去去就回。”

　　姜千潮站在崖前，看着那遮住崖底的茫茫白雾，他向老人道：“帮我照顾好她。”老人点头不语。他又看向了林定远，道：“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林定远同样是点头不语。姜千潮笑了笑，向朱红鱼道：“我很快就回来。”朱红鱼点了点头，她道：“我会一直等着你。”说完，她有突然大声道：“执念崖前送君去，伐竹林中待春苏。不诉离愁三两事，莫使红颜白首哭。”姜千潮同样大声道：“好！”他纵身一跃，坠入云雾之中，再也难觅踪影。

　　朱红鱼捂住了了眼睛，泪水一点一点从她手里溢了出来，姜千潮跳下去了，她终于不用掩饰了。虽然她很伤心，但她始终相信这只是一场短暂的离别，一场为了再次相遇的短暂离别。她心道：“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一直，等到你回来。”

　　林定远定定地看着断崖处有一会儿，他收回了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朱红鱼，心道：“世间承诺最易许，希望你不要令承诺空许。”他突然施展轻功，很快便渐行渐远，连背影也看不到了。只听得他的声音回荡在断崖之中：“拒北城，永远恭候着你们。”

　　老人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姜千潮跳下断崖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相信姜千潮。他突然感到有些悲凉，他已经老了，没有任何亲人，只有姜千潮一个徒弟。可是这个徒弟，却……他看了看一旁的朱红鱼，见她早已止住泪水，正强自欢笑，看着自己。 他突然又相信了姜千潮会回来了。

　　老人向朱红鱼道：“走吧。”朱红鱼应了一声“好”，转过身，同老人向前方慢慢走去。他们都不敢再在这里逗留太久，他们都怕再不走，便舍不得走了。他们要尽快去往辽境，李克用必不会轻易放手的，敌人依旧存在。

　　朱红鱼心道：“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少话想同你说，可这时间偏偏是那么的短，流逝那么的快。”她回头看了一眼断崖，但也只是一眼。她走得很快，很急，她心道：“下次再见，我将会成为你的帮手，我将不再是你的累赘，我将会陪你去看那青山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