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之人都知对何种声音敏感,那人似是无意踩着地发出摩擦声,“大人费些心思助小姐,可不希望小姐到此只是偷听墙角而已。”
秦安无措的咬着唇,“抱歉……子时快到了,要不我们还是离开吧?”
“谁?!”
果然,那人眉一舒展,“看来,被发现了。”
秦安白他一眼,“你是故意的吧?”
他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姜雪宁踏出牢房,发现了自己,她先是很意外,“秦安,你怎会在此啊?!”
秦安指着那人,“他带我来的。”
“是你。”
看来姜雪宁认得此人。
“你们这是打着什么主意?”她皱眉,开始质问谢危的下属。
姜雪宁侧眸,忽的想到什么,“对了,你与燕临好好叙旧,我和他在外等着你。”
然后兴师问罪。
二人,去到别处。
秦安长长叹口气,拐过弯便对上燕临目光灼灼的眼睛,又迅速躲开视线。
他很惊诧,也生气。
她慢慢踏进燕临身处的牢房里,一股潮湿的气味更浓。
燕临攥紧手掌,压着语气道:“怎么搞的这幅样子,伯父居然任由你这么胡闹。”
在他眼中,此时秦安那长发全部披散在腰间,没有任何发饰,鬓角跑出几缕发丝,额上碎发染上浓霜有些湿润,一身凉气。
只是披了件厚厚的白色鹤氅,依稀能看到里面的白色里衣。
人也瘦了好多,身子看着更加小了,弱不禁风的感觉。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少了少女的娇憨可爱,看着更娇贵明艳。
蠢笨变聪明。
秦安嗓子发酸,自始至终都不曾抬眸看他,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各种复杂情绪一直翻腾,像是无数根的针扎了下去,密不透风的钻心痛。
“刚刚还那么温柔,怎么一看到我就变了模样,我妨碍到你了?”
她的话,不难听出委屈和埋怨的意味来。
燕临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凝滞,他缓缓露出无奈的笑,对她的突然出现也只能接受了,不然还能怎样,人都在自己面前了,难不成还要赶回去吗?
而且,方才姜雪宁出现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间高兴,以为秦安也会来,可等了一会儿,还是只有姜雪宁一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耍小性子呢,这最后时刻了就不能对我笑笑,说些我爱听的。”
燕临忍不住笑,但大约也是这笑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让他吃了疼,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了些。
少女一脸苦相,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很凉,慢慢抚上燕临脸颊上那道细小的被鞭子抽到的地方,还渗着血。
她心中也有万般的心酸,难过,有要质问燕临的话,有陷入过与燕临的一切美好回忆。
可就如燕临所说,这个时刻她再这么痛怎么怨,也得看看什么场景。在燕临一句温柔的话语中,那些难过也只能作罢。
秦安牵着他的指尖,感受着少年掌心炽热的温度,仿佛也能感受到他心底那一片炽烈,抬头目光则触到他真诚而满溢着心疼地眼眸,燕临道:“我离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和伯父犟嘴,到时候我可不能一下出现在你身边听你发牢骚。”
她不语,使劲抿着唇。
燕临抬起另一只手欲要摸她的头,可动作一顿,没继续了,又蜷缩起被秦安摸着的手指,他转头悄悄拂去眼底下的泪,又看着她一直是带着温柔的笑,“怎么办啊,你可最让我放心不下了,说多了,你又该嫌我啰嗦了。”
她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不会,我最喜欢听燕临哥哥声音了,一辈子也不会腻。”
燕临察觉出了她声音里带着的哭腔,慢慢在角落的小床上坐了下去,凝望着她红红的眼眶,只觉得心口都堵了,有点发闷。
“我此去璜州你可知意味着什么,这次离别恐难有相见的一天,一辈子太长了,一句承诺就太不负责了。”
秦安觉得自己心里酸酸地发胀地厉害,却偏要弯唇去笑,带着几分执拗的明媚,不染阴霾地道:“三个月而已,我能等。”
只要燕临真心爱着她,即使是三年,她也等的来,倘若他回京之时心里依旧放不下姜雪宁,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放弃。
她在赌,这是最后一次等待,也是最后的机会。
“什么三个月?”
秦安无法细说,“没什么,安慰自己的挂念而已。”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了,只想将眼前这一幕都刻下来,深深地刻进记忆里……
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还要坚定,比如今还要深刻。
在这样的一座囚牢里,在这样困厄的境地中,这一名刚成年的少年郎,忽然悄悄地立下了一个宏伟的心愿,但他谁也没有告诉。
他若回来,便要提亲。
夜到子时。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见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蓝的夜空。
秦安捏着指尖,此时鼓足了从未有多的勇天大气,说完后呼吸还在发颤,她目光灼灼看着燕临的眼睛。
“等你归来,娶我……”
燕临震撼的瞪大了双眸,心里蓦然发紧一般的痛,眼眶瞬间湿润,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再一次缓缓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
可又脏了她的脸。
他相碰又不能碰的姑娘,想日日见却不知何时能见的爱人,为了自己又在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什么坦然、坚强,此时都在崩塌。
“倘若我回不来呢?”
“那你给我写封信,我去找你。”秦安一双明澈的眼从里面看出来,自然且安静,只是神情间似乎藏了几分苦恼,倒像是觉得他是个麻烦似的。
她只是说说逗燕临开心,等会她是要与燕临一同离开京城的。
燕临喉间滚动,嗓子低哑,“我会回来的,你不可冒险。”
“知道了。”她笑的灿烂,眼尾挤出晶莹的泪。
随后,外面传来不少马蹄声。
来的人竟然不少,一听那行走之间带着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便知道来的都是禁卫军,奉了皇帝的亲命前来。
不一会,一干人马来到牢外其中一魁梧的男人骑着马,“时辰已到,立即将燕牧燕临押去流放。”
“是是是。”守卫们一一道。
天牢的守卫, 即便撤去了重兵,也显得比寻常牢狱森严。
本朝律例是犯人进了天牢后都不准探监,众人暗中行事来探监都是各凭本事,可若与这一干来提人的禁卫军撞上,被抓个正着,事情就要大了。
有人竟然混进天牢这样的地方来探望过不久便将被流放的犯人,可也说得上十分胆大了。
姜雪宁与谢危下属齐齐赶来,她急忙的拉住秦安,“不好,禁卫军的人马来了,我们得赶快走。”
她猛的想起来什么,牢里,姜雪宁掏出身上声音重甸甸的东西,“银票你贴身放好,这些碎银子是留着给路上押送的衙役差官的,此去路长,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万事莫要冲动,你要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燕临没有接,“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这都是拿你往日送给我的东西换的。”
秦安暗戳戳打量那些,想着这下去璜州不愁没钱了,够用!她不由的暗喜。
“宁宁,这都是往日我送给你的,又怎么能往回拿呢?”
姜雪宁还欲说什么,“燕临……”
燕临表情严肃,打断她的话。
“宁宁,莫要跟我耍倔。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你不用那么担心,你也不想想往日我们侯府在朝廷也算是根基深厚,况且你又提前提醒了我们,让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哪那么容易真的落入完全不能翻身的窘境。”
燕临坚定的眼眸,“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平安回来。”
站在他身侧的秦安,皱着眉头表情难看起来,暗暗的瞪了燕临一眼。
那个下属急冲冲的跑来,“姑娘们姑娘们,国公派人来押世子了。”
燕临看着他们,“快去吧,一会儿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姜雪宁还是不放心,心慌的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对他哽咽着,“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你要是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他“嗯”了声,神情自然的拿开她的手,“出去会被抓住的,你们先藏起来,不能拿被发现了。”
此时,秦安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们就好想忽视自己了一样,特别是燕临,眼睛里一直都看着姜雪宁。
几人同意了,他们二人严谨的找哪个牢房能躲过禁卫军。
“就这吧”那人冲她招手,“秦小姐,快来。”
秦安听到了没有动,抿着唇,有些怪异。
离她最近的燕临,急的要冒出冷汗,此事可非同小可,他干脆拽着秦安手腕,就要往那边带。
秦安甩开他的手,“我不去。”
“秦安,别任性!”
燕临真的怒了。
刚刚明明还那么温柔,一对着自己就那么凶没有耐心。她升起一股委屈,眼眶不自觉已经含了热泪,可又倔强的憋住。
早已躲好的姜雪宁也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起身欲劝她。
秦安抬眉,在这几人中,她显得最为胡闹,“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她大力的推开燕临的阻拦,一步一步坚持往外走。
燕临简直要疯了,动作太大牵动着身上的每一道伤口,他一丝都感觉不到痛,“秦安,你听话!”
她回头,“其实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一些事,我选择跟你离开不只是因为你,还有我自己。燕临哥哥,没了你这里没有人可以护着我,不过我知道起码要离开京都。”
在沈琅的权威下,秦安想到的唯一办法就只有离他远远的。
姜雪宁脸色深沉,她忽然想起来谢危与自己说的那些话,看来秦安与圣上私自会面一事,是真的了。
虽然不知为何,可局势明显更加严重了。
燕临听不了其他,脑海里只有一件事,软着脾气哄她,“你快躲起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秦安回眸笑,“我偏不,我偏要任性,燕临哥哥这次可你奈何不了我。”
她走出牢狱,少女的背影深深烙在燕临的眸中,尽管他多么惊慌害怕,却无法阻止分毫,他简直都要绝望了。
燕临崩溃的冲着姜雪宁低吼,“宁宁你快拉她回来,她不能现在出去!!”
通往外面的路只有一条,不出意外秦安被禁卫军的人发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禁卫军统领高大魁梧,脸上有些疤痕,看起来有几分凶相。他盯着眼前这个小丫头,眼神中充满敌视。
秦安拿出令牌,面对这场景心里不免还是发怵。
他们一见令牌,脸色立马大变,竟连连下跪,“微臣该死不知是陛下的人,阻了大人的路,实在罪加一等。”
“我要与你们一同出发,可否?”
“这……”将领有些犹豫。
她说:“皇上说了,拿这令牌之人在哪无论是谁即可都要听命,难不成是假的?”
“尔等这就准备一辆车马。”
“不必了,别误了时辰。”
不出意外,他们肯定会禀告沈琅,所以一定要趁快,等出了城,离开京都这个地界,即使知道了他又能如何。
很快,禁卫军拿了手谕从地牢里提人出来,最紧要的几个人都押进了囚车里,一辆连着一辆,其他不大紧要的人则都用锁链锁了挂在车后走。
不过月余光景,燕牧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两鬓白似染霜,神情却寂静极了。
禁卫军的首领对他倒是颇为恭敬,一应事情准备完毕,还抱拳对他说了一句:“侯爷,我们这便要走了,天冷风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
燕牧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一男人声音传来回声,“罪人燕临燕牧,准备上路。”
黑夜中,兵队一一拿着火柱,押送燕临燕牧离开。
马车上,燕临被困于着狭隘的牢车中,行动受了限制,看着高楼,大声吼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燕回,回平安归来的!”
高楼之上,谢危抚琴,听的明白,当然也看清楚。
车轮压过地上皑皑白雪,出现突兀的长长印子,燕临则在囚车里,眼睛则一直盯着待在他一旁的秦安身上,似有要把人盯个洞才肯罢休一样。
燕牧囚车在前,看不到后面比冬夜还要冷的刺骨一般的气氛。
秦安坐在囚车外的一个边边上,空间太小又颠簸,她手握住囚车的木栏上,膝上放着厚重的包裹。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伯父伯母知道吗?”
“……知道。”
“骗人。”他语气虽然平淡,但让人听的不由心里一紧。
她牵强的换个话题,“刚刚你喊着什么燕回,什么意思啊,你换名字了?”
燕临没有再理自己。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起行,却都十分整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声音。
囚车一路驶过街道。
子夜的京城已经陷入了熟睡,坊市中的百姓并不知晓昔日侯府的功臣良将便在这样一个夜晚,从他们的窗前经过,去到荒凉的远方。
一路上,非常寂静,伴随着冬夜的萧瑟寒风凛凛。
直到,出来城门,出了京都。
秦安紧绷的弦,才彻底放下。
她回头,有些兴奋,“璜州的东坡酱蹄花、东坡玉糁羹、东坡牛肉都是出了名的,还有烧梅,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燕临哥哥倒时我们一起尝尝。”
燕临冷嗖嗖的一句,“看来是做足了功课了,秦安,你真是越来越让人大开眼界了。”
“那你又知道璜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就如燕临所说,她偷偷打听了好多,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
“知道啊。”
黄州地在湖北, 虽则二十年前平南王一役挥兵北上时的铁蹄曾经踏过,以至于如今此地成了一座荒城、废城,可比起什么寻常流放去的西北、辽东、百越, 已经好上了太多。顶多是日子苦一些, 好在性命无虞,只当是寻常百姓。
可若熬得住,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时候。
燕临咬着后槽牙,“那你还来。”
秦安不管他,转回身子抬着头望着一片黑沉的天,自顾自道:““可惜今夜没有星星……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看海棠花吧。”
他没有说话。
“燕临哥哥,你帮我把头发绑起来,风太大了有点碍眼。”秦安长发又吹到脸上,挡住视线她很不爽。
燕临看着她,手已经撕开自己身上唯一干净布料,抓起她的全部头发绑起来系个蝴蝶结,手指不小擦过她的脸颊,带着余热。
三个月后,便是春天。
“璜州没有海棠花。”
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是养不了。
“我知道啊。”秦安见他情绪有了平缓的迹象,连忙冲着他殷勤,像使劲摇着尾巴的小狗,“京都有啊,倒时就能看到了。”
“三个月吗?”他想起了什么。
“嗯。”
“禁卫军的人怎么放过你了,还允许你跟着队伍?”
秦安半眯着眼,假意泛起了困,“我有靠山。”
她漫不经心的态度,燕临真是受不了,本就喜怒分明的脾气再次爆发,没忍住大声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秦安,你真当我傻是吧??”
秦安耷拉着眼皮,装作没听到。
“秦安,回答我!”
她笑哈哈打了个哈气,厚着脸皮撒娇,“我困了想睡觉,可是好冷啊。”
早就知道,换好衣服再来了。
天大亮,秦府乱了。
乱了整整一天,直到昨夜偷偷潜入府邸的那个下属出现,秦府夫妻俩才知道女儿的行踪。
愣是将秦天辰气的晕厥过去,当下就要与秦安断绝父女关系,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天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而禁卫军一行人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这才找了一出破庙歇息一下,今晚就打算留在这里过夜。
秦安身上的白色鹤氅沾了些风霜雨露,可又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脱下,官兵围在一起烧着一堆树柴烤火。
将领到她身边,“姑娘,坐那烤烤火您这衣服太单薄了,路上受风寒可就麻烦了。”
他态度恭敬的可怕,让人不适。
其实他早早就向宫里捎了信禀名这位拿着令牌突然插入的姑娘,也就刚刚才有了回信,圣上亲启:“势要稳住此女子,切勿让其染上风霜,牢记,她若受了一丝一毫的伤朕定不饶你!”
这么看来,此人身份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