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一切都被黑暗与死寂包裹,四处都是无边无尽的黑暗与虚空。他尝试移动身体,却发现全身都被看不见的冰冷锁链死死捆住。粗糙得足以磨破皮肤的锁链嵌在自己的肉体上,并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和脊柱上,带来压迫和痛楚。
他的耳旁环绕着混乱、凄厉又模糊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名字一个他此刻无论如何都听不清、记不起来的熟悉的名字。他绝对在哪听过那串音节,但此刻脑海中捞不到任何有关的信息。
他虚弱地睁开眼,随着视野的逐渐清晰,一个熟悉的形体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条紫黑相见的巨龙,形态模糊,全身都由腾跃、翻滚的暗影交织而成,但可以看剑脑袋后长的错综复杂的长角,双目中迸发出的紫蓝色的火焰,她伸展自己遮天蔽日的双翼,在黑暗中抬起山丘一般庞大的头颅,用被火焰覆盖的双眼注视着渺小的他。
就在自己的面前,无尽的阴影中渐渐闪烁起微弱的光芒,他似乎听见了悠扬而轻盈的旋律,如清风拂地,似涟漪触岸,在这轻声细语下,星星点点的光芒盘旋而起,交织汇成了一棵参天大树——金色的光芒从每一条枝干和每一片树叶上飘扬而来,向无尽黑暗的虚空中投射出轻柔却明亮的光束。
光芒铸成的大树上飘下数不清的光点,光点在半空中相互吸引,环绕着大树逐渐聚集,最终形成了一片片金色的叶子——叶子最终落地,发出笼罩自身的光芒,当光芒褪去,出现了金色的精灵轮廓。
他几乎忘了自己还被沉重的锁链束缚,全身心都被眼前璀璨的景象震撼到了。
美丽转瞬即逝。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从天际传来,黑色的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刺耳尖啸,张开双翼俯冲而来,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树干,将金色的大树连根拔起——树下的精灵们惊恐地尖叫着,仓皇地四处逃散,而大树在巨龙的嘴下裂成两半,树干的碎片如雨点般从天空中落下,在半空中如灰烬般飘扬逝去。
巨龙没有放过树的残肢,她的利爪沉重地踩在被撕裂开的树干上,将本就破碎的身躯变成了彻底的碎片——而后她又昂起头震声咆哮,嘴中迸发出紫色的火焰——烈焰如长蛇般伸向无边的天际,炙热的浪潮从远处涌来,炙烤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
烈焰很快不再侵蚀黑暗的天空,而是转过了方向——
他最后的记忆,是紫色的烈火吞噬了树干、吞噬了眼前的精灵,裹挟着无穷的痛苦和哀嚎,也将自己彻底吞没。
…………
他愕然睁开了双眼。
一切都被笼罩在模糊的视野,以及他被锁在了混沌中的麻木知觉外。
该死……我在哪?……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从人群中扔出的炸弹……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被炸弹的震荡波炸飞了,然后就晕过去了。
天呐……所以我现在在哪?……
眼前的一切都还很模糊,但他看出了面前有两个格勒克。
“他醒了!”
似乎是这个声音吧?……他应该没有听错。
“你干什么,别碰他!他需要休息!”
他的感觉逐渐恢复,眼前和耳边的一切也都明朗了。
此刻的他躺在一个简陋的巷子里——实际上,可能是巷中巷,墙壁还是土夯墙,上空有千疮百孔的布遮盖住,但还是有一些没被遮盖到的墙身在烈日的曝晒下已然有些开裂——自己此刻躺在一堆干草上,不过身下有粗糙陈旧的亚麻布垫着,此外,巷子内还有不少干草堆。
同时,身边还有两个格勒克。后面的一个皮肤黝黑,衣衫褴褛,袒胸露臂。而前面的那个,尽管身上的布衣同样十分简陋,也沾上了不少风尘,称不上“洁”,但衣着却比他见过的大多数格勒克都要“整”,袖口和衣领折叠无误,领子上有着三排单排扣,刻意只系上了中间的那枚。
希姆捂着脑袋,还有一些迷糊。
“希姆医生?”其中一个格勒克轻声问道。
希姆注意到对方的一根角是断的。
希姆想开口回答,但喉咙里像灌了沙子,嗓子发哑,只能点点头。头晕目眩、胸口闷堵了好一会,才能用一只手臂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你感觉好点了吗?”那个格勒克身旁有个较为高大的格勒克,迫切地问道。
“你没看见他不舒服吗!快去拿点水来!”断角格勒克拍了一把身后的高大格勒克,催促道。高大格勒克应声点头离开,转身离开了巷子。
过了一会,高大格勒克取了一瓢水回来,瓢子磨损得很厉害,他递送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但希姆干哑的嗓子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他将水一饮而尽。
他喘出一口气,感觉好些了。
“我在哪?”希姆的声音略显虚弱。
“贫民窟。”断角格勒克轻声细语。
“我……我记得我在要塞门口……”对,然后他被炸飞了。
“一个时辰前,你被炸飞了,掉到了加里克的头上,他没注意到你,把你带回来了。”断角格勒克指了指身后高大的格勒克,“抱歉,他在格勒克里也算力气大的,而你在精灵里也算轻的……你似乎没有比一颗苹果重多少。不过你放心,这里离要塞没有多远。此外,虽然你被震飞了,但没有流血。”
希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断角格勒克,脑袋还很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的,他确实没有流血,要把毫无防备的轻飘飘的精灵震飞,即使不是很强的震荡波也可以轻易做到。但他还是有理由担心自己是否得了内伤。
“哦,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古尔。”断角格勒克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十分有礼仪地鞠了个躬。
“你好……呃……谢谢……”希姆捂着脑袋,无力地吐出几个词,“抱歉……我有点……”
“不舒服,我明白。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你了,我们还有些别的急事要处理。”古尔说完,准备转身离开。
虽说自己的伤势还需要进一步检查,但这些格勒克也帮不上什么忙。希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随即发动能力,掌心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并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扫了一遍。
没有明显的疼痛感……他应该没有受内伤。多亏了自己不比苹果重多少的身体。
他放心地躺了下去。或许确实只要歇一会就能……好起来。
他不知道现在在哪,但希望自己能很快和大家重新汇合……不过说起来,其他人有没有被那场爆炸伤到?戴尔文和自己站得最近,他又不像自己一样轻,或许会受点伤。其他精灵呢?……伊弥呢?那场爆炸会不会吓到她,让她失去控制?……
对了,自己的帷帽呢?是不是被爆炸给掀飞了?那伊弥的帷帽是不是也会被……那她蓝色的眼睛是不是也被看见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颤。
糟了,他的眼睛如今也是蓝色的,而刚刚自己可没有戴着帷帽,那自己的眼睛不是也被看见了?
但是,刚刚和自己交谈的古尔和加里克都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这是否意味着其实格勒克们不在意这些?……又或者只是他们两人不在意——这似乎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他们把他藏在这里。又或者他们只是故作镇静,又或者早就震惊过并对是否把他掐死在昏迷中有过讨论了?……
古尔刚刚说他们有些急事要处理……这个急事不会就是商量怎么处理他吧?!
天呐!
他感到坐立难安,先前的不适似乎已经烟消云散。
他得想想怎么逃跑,或许四周有什么缝隙或密道……他环顾四周,只有土墙和破布,
天呐!
他跑不掉了!
他冷汗直冒。他们刚刚是出去商讨怎么处理他的吗?天呐……
或许他可以试试从正常的路潜行离开?……只能这么做了。
起身有些困难,略显酸痛的肌肉让他差点原地摔倒,但腿很快回忆起了自己的功能。在接近巷子拐角处时,他贴在土墙上,蹑手蹑脚地小步移动,伸出脑袋打探外面的情况。
完了。
巷子外是一小片院子,院顶同样用破布遮蔽了天空——院内坐着许多格勒克——很多,横七竖八地躺在角落的干草堆上,或用破旧的吊锅煮着什么,还有小孩在到处嬉闹。
这么多眼睛,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他感到两腿一软。
“希姆医生,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快。”
希姆转过头,古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旁。
“但是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古尔皱了皱眉头,“还是说,你想吃点东西。”
“不,没有,呃……我——呃……”他支支吾吾,眼神飘到了院子的格勒克身上。
那些格勒克同样衣衫褴褛,身上很难找到干净的地方,其中一些瘦骨嶙峋,这一点在孩子们的身上表现得更常见,大多数孩童看起来营养不良。
平民窟。希姆在心中默念出了这个词。刚刚的惊恐此刻被浮现的怜悯掩盖起来了。
“抱歉,我们这里的光景不怎么样,这里的人也不是……很有精神。”古尔叹息道,“你准备回去了吗?我们可以送你离开。”
希姆望向院子里的格勒克,一些格勒克也向他投来目光——崇拜的目光,厌恶的目光,期待的目光,惊恐的目光……但他看见的更多的是目光中的无助。
“精灵!”
下面传来一声呼唤,诚恳的,虚弱的呼唤。
人们也陆续抬起头,望向房门前的希姆。他们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事情,一时间聚拢过来。
“精灵!”
“精灵!”
“救救我们,精灵!”
“我们需要精灵之光!”
“精灵,腐朽会杀了我们吗?”
“精灵……”
声音此起彼伏,希姆又一次愣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们没有精灵之光,我们受腐朽侵蚀,我们需要食物,精灵。”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格勒克央求道,他皮肤黝黑,骨头上还剩下一些血肉,“帮帮我们,精灵!”
那个格勒克伸出手,抓住了希姆的胳膊,一边央求道,一边摇晃精灵的胳膊。他或许很虚弱,但高大的格勒克依然拥有足以令希姆感到疼痛的臂力。
“抱歉,我……可以麻烦你放开吗……”希姆吃痛地试图挪开对方的手,但对方如疯癫了一般,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并更加用力地摇晃起来。
头顶上传来一声狼吼。
抓住希姆的手这才急忙放开。
众人抬头望去,房顶上站着一只体态硕大的黑狼。
安娜。
他心中一颤。
不,那不是安娜。
黑狼上面骑着两个精灵。希姆认出来坐在后面的精灵是伊弥,但前面的那个……
那雄性精灵体态匀称,风衣下的四肢精壮结实,像狼鬃一样的茂密鬃毛从两肩和背后垂下,两鬓的白毛盖住了本就短小的耳朵。他的脸棱角分明到了刚劲凶狠的地步,犬牙从嘴角伸出,眼睛比深林中的头狼更为尖锐有力,锋芒般的瞳孔时刻释放着恐吓般的威压,而左眼上爬着两条怖人的伤疤,将本就凶恶的眼睛映衬得更骇人。此外,他的胸口严严实实地裹着长布条,遮住了胸口的部位。
他从没见过这个精灵……他是谁?
黑狼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希姆身边。骑着黑狼的雄性精灵用锋芒毕露的黑瞳向希姆投去审视般的目光。
伊弥跳下黑狼,从正面抱住了他。
包括希姆和德弋在内的许多在场者都惊讶地望过去。希姆瞪大了眼睛,完全呆住了两秒,才缓缓也抱住她,感到的只有不知所措,以及面颊上缓缓升起的红晕。
大概过了三秒,伊弥迅速放开了他。他们的目光对上了片刻,其中蕴藏的情感多到希姆根本来不及分辨——担忧、喜悦?……还是……
“你是希姆吗?”黑狼背上的那个雄性精灵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希姆在震惊了一小会后,点了点头。
“我是德弋。”德弋随后的语气中渗着些许指责的意味,“你为什么不推开他?”
“什……什么?”
“罢了,”德弋显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底下的格勒克脸上尽是迷惘、困惑和恐惧,和刚刚大喊诉求的人群判若两群——不知道是在害怕他还是在害怕黑狼乌弗,“我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他的目光落在了希姆身后的古尔身上。
“我认得你。”德弋侧视着古尔,“你是戴尔文的……”
“现在不是了。”古尔急切地打断道。
“这里的都是什么人?”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流浪者。”德弋念叨了一下这个词。
“他们的家在哪?”希姆一时有些心悸,一只手撑在墙上。
古尔摇了摇头。
“他们……为什么在这?”
古尔抬起头,缄默不语。希姆望向他,目光恳切。伊弥只是呆呆地站在希姆边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古尔。德弋瞄了一眼边上的人群,心中早有答案。
格勒克叹了口气。
“一些人认为是你们的错。”
“什么?……我们的错?……”希姆猛地一颤,舌桥不下,“为什么?”
“你知道的,精灵之光能让农作物生长得更好,因此它一直是我们的货币。但近些年,市场上流通的精灵之光越来越少了——农业活动引起的精灵之光消耗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
“有一种说法是,是精灵垄断了精灵之光,导致农田减产,大量农民破产,他们失去了原有的土地和家产。最幸运的那些沦为了佃农,运气还行的能做雇农——剩下的便只能四处流浪。还有许多工坊也因为没有原料而无法运作,许多手工业者也变得无家可归。”古尔面色铁青,“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你们不满共和国的条约,因而减少了对共和国的精灵之光供应。”
“但……但我们没有!我们——”
“我知道。”古尔的语气平淡下来,“是寡头在不断地囤积精灵之光,他们不希望精灵之光继续流通。”
希姆楞了一下。
“为什么?”
“我明白,很多人都不知道……寡头一直在迫害那些说真话的格勒克。”古尔又叹息一声,“精灵之光的控制权不在寡头手上,并且无法贬值。寡头们希望用新的货币取代精灵之光,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己通过贬值货币和垄断精灵之光来攫取更多利益。”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
“我……”古尔欲言又止,缄默了两秒,才重新开口,“我是戴尔文的前任经济顾问……我为他撰写了整套的报告,我详细地向他列举了所需要的计划与措施,以及会出现的后果,但他……我没想到他会做得如此……冷血。”
两人的目光相汇,双方都流露出愕然。
“我气冲冲地跑到他的办公室……然后他辞退了我,并给我伪造了一份渎职罪证,对我处以行政处罚和高额罚款。”古尔停住了,似乎在咬牙,“我的财产被拍卖,我的身份被贬低,我的权利被剥夺……一切似乎都是合法的,但一切又是那么得不合理,就像他们实施如今的政策一般。但终究是我把方案递交给了戴尔文,是我害了他们,现在我也……加入他们了,成为失业人口数据的一部分,成为寡头们漠不关心并试图掩盖其存在的一部分,成为无家可归甚至无处谋生的流浪者。”
希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有狂风荒漠这么个地方,这个地方上有一个由格勒克建立的共和国,执政官的名声不太好,腐朽猎手塞巴斯蒂安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杀害了安娜又伤害了伊弥……
但眼前格勒克所说的话,其中甚至有一些词汇是他有所了解却从未从另一人口中听过的。
“你不理解也没有关系,这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政治游戏罢了。”古尔唏嘘道,“我不是第一个被遗弃的棋子,我见过许多同僚被逐出国会大厦,虽然我从未想过如今我也与他们一道……但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绝对不会。”
在经历了被信息冲击带来的短暂恍惚后,希姆看向一旁的伊弥——她依然瞠目,瞳孔收缩到了极致的地步,几乎燃烧着怒火,还泛着震惊的冷光。希姆不知道这份震怒从何而来。
“怎么了?”希姆关切地问道。
伊弥眨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眼睛已看向他,怒色浑然不见。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这个共和国没有希望,比静谧森林更加弱肉强食,弱者甚至没有反抗的可能性。
她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们浪费了很长时间了,现在该回去了。恭喜你,希姆医生,你似乎没有受什么伤。”德弋冷冷地催促道,“但不幸的是,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你可能要看见很多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