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双信记（下）悬疑片

“亲爱的洛蒂，现在我必须承认，你对我那个该下火狱的父亲做的评价实在是不能再正确了……”

一行行流畅的花体英文跃出笔尖，落在洁白的信纸上。从小成长于英格兰乡间的少女一边啜泣着，一边用从乡间中学习得的花体写法书写起了这封寄给她乡间朋友的信件。

她出生在德国的土地上，却在英格兰的乡间度过了十七年的时光。对她来说，英语才是她的母语，英国才是她的母国。

“……他的确是个混蛋，一个甚至不敢在伟大的战争（THE GREAT WAR）中为国王陛下献身的懦夫，一个从兰考恩搬家到斯卡伯勒郊区，只为了逃避兵役的软蛋……”

一滴眼泪落到了洁白的信纸上，少女慌忙从抽屉里找出吸墨纸将它吸走，但是信纸还是因为润湿而皱褶了一片。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见到过一间很大的屋子，也曾经听到过汽笛的鸣叫，看到过一座座巨大的，被大理石和钢铁包围起来的建筑。想必，就是在那时，他被盛怒之下的国王陛下剥夺了与他的本性完全无法匹配的贵族头衔，被迫带着我搬家到荒凉乡下的吧？”

灵活运笔的纤细指尖顿在半空中，流畅的花体字停在了半途。少女紧紧咬着下嘴唇，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脏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随着钢铁巨兽和嗡嗡飞行的战斗机飞向了远方，另一半则随着拖起浓烟翻滚坠地的战机残骸裂成了碎片。

“……【红男爵】，多棒的称号？我曾经在旅店的一楼大堂里听许多不同的人说起他的故事，这是一位英勇的战士，一位高贵的骑士。他们说他在那场伟大战争中陨落了，牺牲在了前线，但是我不相信——洛蒂，你不会相信的，今天我看到了那架红色的三翼机，见证了他的归来！”

她的心又被拼了起来，用力地在胸腔中搏动，将鲜血泵入她逐渐冷却的身体，苍白的脸上又一次泛起了红晕。

“他从未离开过这个世界，所谓的死讯可能只不过是一次远离尘世喧嚣的短暂假期罢了。”

“我爱他，爱他的同伴，爱他的战友，千百倍的胜似我爱我主……”

她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逐渐远离——一切噪音，一切喧嚣，从不知名的蠹虫啃噬木制家具的轻微咔咔声，到远远传来的枪声炮声，一切声音都在离她而去……

她陷入了一个只有粉色的爱情世界，冰冷而残酷的那个世界也弃她而去。

第二天，爱丽丝小姐——甚至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还有个真名叫做安丽雅·冯·维特尔斯巴赫——拎着两个皮质的行李箱趁着天不亮溜出了旅馆。在将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投入邮桶之后，她就坐上了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沿着颠簸的道路离开了这间旅馆。

她走了，自此杳无音讯。

……

1946年，夏。

“妈妈，妈妈！”

留着一头金色短发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越过了约克郡气候宜人且舒适的田野，顶着夏日温暖的阳光跑到他正趴在农机旁修理发动机的妈妈身旁，拽了拽她脏兮兮的围裙之后问道：“你在收到爱丽丝小姐的信之后呢？玛丽、琳达和我都很想知道这个故事最后怎么样了。”

那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农妇将沾满机油的粗糙双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然后扶着拖拉机的引擎盖直起腰来，锤了锤后背。

“后来啊……妈妈也不知道，也许爱丽丝小姐就和她的骑士在遥远的东方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吧。那之后我没有再收到她的来信，不过就在那天，我们家收到了一封本以为永远也收不到的邮件……”

……

1938年1月30日，狂风暴雨。

一位邮差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走到了洛蒂家的门口，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之后放声大喊到：

“约翰！约翰！有你们家的信！”

洛蒂的大哥从粗糙的木凳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铁质拨火棍放在一旁，然后披上挂在窗边的老式雨衣，就钻进了如同一块帘幕遮蔽天地的雨幕中。

这件雨衣还是他们三兄妹中的大哥和二哥的父亲在1917年应征前往前线时留下来的，在那个沉默而乐观的男人失踪之后，两个苦命的孩子就不得不跟着改嫁的母亲一同跟着个烂酒鬼艰难度日，在约克郡的乡间成长为了一家的两个顶梁柱。

他们太穷了，以至于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们两兄弟。

约翰抽掉细木棒和铁丝绑成的院门后拿根粗糙圆木制成的门闩，打开大门请老邮差到院子一角带个自建棚子挡雨的柴堆棚里交接信件。那位在世界大战中丢掉了几根手指和一只眼睛的老邮差环视了一周这个家的境况，从鼻子里发出了不屑的冷哼。

他用力擦掉了皮制防水邮件套袋外面沾着的水珠，然后才抽出了系在套袋外层的固定皮带，掀开袋口露出里面麻布制成的亚麻色邮递包。随后这位老邮差脱掉已经湿漉漉的皮革手套，弯着腰在邮件袋里摸索了一阵之后才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一份系着麻绳的牛皮纸邮包，一个是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你们家的，和你们家洛蒂的。哼，她可是个好女孩，你们最好看住了——别让你们那个烂酒鬼老爹为了几个子就把她卖了。”

说罢，老邮差把邮包和邮件往约翰雨衣下面的手里一塞，就按照原样将防水邮件套袋重新封好，推着自行车艰难地走回了满是泥泞的道路上。

约翰愣了一愣，然后抱着两样东西跑回了家，连院门都没空管。

他一回到家就脱下了雨衣，急切地找到了围在围炉边烤火的二弟和小妹——后者在去年退学前好歹还上过几年镇上的公学，眼睛也不像当年为了贴补家用而搞针修导致用眼过度的母亲那么坏，家里来信的话就只能全靠她解读了。

洛蒂小心翼翼的接过那个包着一层牛皮纸的厚重大邮包，将它拆开之后发现里面又裹了一层防止进水的油布；于是她拆开了那块油布，看见了两个用硫酸纸包裹的“砖块”，和一封用火漆封口，署名联合王国战争部的信件。

兄妹三个感觉事关重大，于是悄悄上楼将正在修养肺病的母亲请了下来，完全没有惊动就在隔壁睡觉的烂酒鬼父亲，或者说继父。

洛蒂生疏的用一把小刀挑开了火漆印，从薄薄的白底黑边信封中抽出了那封信纸，展开念到：

“联合王国战争部，不列颠海军航空队。”

“尊敬的玛格丽特·洛斯梅尔夫人谨启。”

“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您的丈夫已经在天空中履行了他对国王和国家的义务。”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骑士，一位联合王国的英雄，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和丈夫……”

当洛蒂读到这里的时候，屋里的其他三个人已经泣不成声。

“……鉴于他在服役期间的优异表现，联合王国战争部决定在确认他失踪的20年后——即1937年11月20日，为所有1917年12月，及当年之前在战争中失踪之英勇战士的家人、遗孀及其最亲密之密友递送阵亡通知书，以抚慰丧失亲爱之人的受创心灵。”

“另，根据不愿透露姓名的阵亡战士立下之遗嘱，每一位得到补发阵亡通知书的英雄之家属均可得到随函附赠之一百英镑小面额现钞，具备特殊技能者之家属或英勇表现者之家属翻倍……”

这封信件由黑色的荆棘玫瑰和虞美人花朵图案环绕，在信件的下方印着这样一行淡淡的水印：

“Till me home，Take me home，Home for me.（待我回家，带我回家，代我回家）”

一瞬间，洛蒂也哭了起来。

“妈妈，我要去从军了。”

约翰抹掉了眼泪，站了起来：“我已经过够了这种日子，您……”

“不！不要去从军！”

半瞎的老妇人站了起来，惊恐地捂住了约翰的嘴：“你会死在那的！”

……

“后来呢？”

一头金发的小男孩趴在干燥的大地上，晃着两条瘦弱的细腿：“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大哥走了，二哥也走了。最后他们都变成了一封薄薄的信，随着抚恤金回到了家里。”

农妇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