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巨大的几朵浪花先后出现在暗潮汹涌的长河上,随后无影无踪。
潘樾在极速下降时,看到下方的河流,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他心中计算着,在即将坠落时,深吸一口气蜷缩着身体跳进了水流。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感觉自己的肋骨断了两根,血沫从他的嘴角渗出,又迅速扩散,好像并不存在。
他咬牙四处张望,第一时间掌握对身体的操控,他就试着往杨采薇坠落的方向游去。
水流托着他摆动,但四肢舞动的过程钝痛一直存在。
他无意间呛了口水,从鼻翼到额头的隐痛立马袭来,像是有人拿木钉一寸寸凿开。
潘樾用力划水,他在心里默念:采薇,不要害怕,我很快就会找到你的。
可奋力寻找了一圈又一圈,从水面到湖底,都没能见到人影。
潘樾不相信,他捂着肋骨折断的地方游上水面换气,在水草之间细细寻找。
没有,自己的位置没有,她刚刚坠落的位置也没有。
潘樾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寻找,他只能不断往前,做无谓的一次次换气——下潜——寻找。
心里抱着的隐隐的期待在一点点冷却,虽然不敢承认,但潘樾的潜意识已经出现一个声音——
不用找了,她死了。
要么是拍打在水面上,折断了她的颈骨,要么是体力不支,沉进了这黑暗的水底。
潘樾眼眸发红,他不信,他不信自己又一次失去了杨采薇。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采薇和他来了京城,有了自己的职务,还一起办了案。
怎么能在她最美好的时间夺走她的生命?
老天怎么能这么不公平,一次次夺走杨采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
潘樾感觉肺里的氧气逐渐消散,要撑不住了,他必须得浮上水面换气了。
他咬咬牙看看脚底漆黑一片的沙土,用力一蹬,跟着浮力的托举向上。
伸手的动作幅度太大,肺部的伤口被狠狠戳动,潘樾弯腰痛苦地蜷起身体,一朵血花消散在水里。
头顶的光线随着水流浮浮沉沉,一昏一亮之间,潘樾的心突然平静了不少。
也许这样就好。
老天对他的惩罚,就是一次又一次夺走他心爱的人。
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好的结局,陪着采薇睡在水底,死同眠,真好啊。
潘樾最后看了一眼发黑的水面,放松了自己的动作,嘴角带着微笑,一点点向深处沉去。
他想起很多事情。
父亲偏爱嫡长子,对他不理不睬,那名义上的哥哥就对他动辄打骂,排挤,嘲笑。
自己每次躲到无人处,才能消停一会儿。
那时候,多希望有人能陪他玩啊,他并不在乎哥哥对他的冷落,只是和蜗牛一起发呆,太冷了,好像自己要变成被巨树抛弃的树叶了。
他只能站在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和叶子上的小虫说话。
可这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那个阴凉孤独的地方带了出来,把他带到了阳光下。
杨采薇会告诉他,那群嫡长子没什么了不起,他自己就很好,会带他玩游戏,给他讲故事。
所以,他那时最喜欢杨采薇,他常常害怕等杨采薇长大之后,嫁给其他人,就不会时时与他在一起了。
当先皇赐婚的时候,他表面上和杨采薇一样愕然不解,但其实暗喜充斥了整颗心脏。
太好了,杨采薇长大会嫁给他,他们会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他会努力,为他们俩营造一个没有其他人,最好的家。
可他还没能品尝这喜悦多久。
有一天他上课时,偷偷摸手边的玉佩,心不在焉地听夫子讲课。小厮附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采薇家出事了。
他心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他赫然起身掀翻书案往外跑去,他没管身后愕然的夫子,也没管大呼小叫的随从。
可杨府的封条把他拒之门外,那些熟悉的地方,都变成了禁地。
自己再也见不到杨采薇了。
那一天,他失魂落魄地赤脚走在大街上,碎石子划破了他的脚心,可他感受不到痛觉。
他仰头望向天空,最后一次流下眼泪,为什么要给了他珍宝又夺走呢?
从那天开始,他的目标就变成了找到杨采薇。
父亲偏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
于是,没日没夜的读书,应酬,交际,谋划,展示,他终于换来了和杨采薇相见的筹码。
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杨采薇一点都没变,虽然她有些抗拒自己,可自己和她有大把的时间,总有一天会回到当初的。
他迷恋杨采薇发间的味道,这些年,只有想着她才能睡好。
冰冷的河水唤回了潘樾的思绪,他的胸腔已经开始憋闷,可他脸上却不见一丝痛苦的表情。
就这样吧,这样也好,我活着的意义没有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潘樾彻底放松,沉沉往下坠去。
胸腔间的压力积压得耳朵发闷,溺水感如同海藻一般缠住他,潘樾皱起眉。
突然之间,一双手拎着他的后衣领,一股向上的力量控制住他向下的身体。
潘樾心里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越来越大,他睁开双眼,往身后望去——
杨采薇!
杨采薇奋力划着水,脸上虽然狼狈但拽着潘樾速度也不见慢,他们离水面越来越近。
潘樾掐了自己的脸一把,疼,这不是假的。
所以采薇真的还活着?!
潘樾情绪跌宕之下,泪花涌出,混着水流看不分明,他嘴角挂着幸福的笑,任由杨采薇带他上岸。
“哗——”
湍急的河水到了开阔处放缓,两道人影出现在河面之上,一个拽着一个,艰难地走到河滩。
潘樾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他用力咳出残存的水花,泪眼婆娑地一把抱住杨采薇。
“采薇...”潘樾的声音哽咽了,他眼周发红,乌发贴在脸颊上。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你还活着,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潘樾把杨采薇死死扣在自己怀里,两人身体的曲线刚好吻合,严丝合扣,不留一分缝隙。
潘樾把头埋在杨采薇颈窝,熟悉的香味和令人安心的温度传来,他突然发现杨采薇很久都没有回应。
他心慌地松开杨采薇,却发现身上人软软往后一倒——
已经昏迷良久了。
*
杨采薇在坠落的那一刻,就清醒了。
她用尽全部力气,在她和上官芷砸向水面时,把自己调整到了上方。
她忘不掉上官芷嘴边绽开鲜血时不可思议的眼神,但下一秒,她只是推开了下方的人。
这没什么,不过是报复而已。
身体实在不允许自己随意活动,杨采薇艰难地往上游,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道身影在缓慢下降。
潘樾?!
她奋力游过去,潘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采薇想不了那么多,她只能尽力拽住潘樾的衣服,带着他向上游。
自己的体力本来就不够,更别说带一个成年男子,杨采薇感觉自己的力量逐渐枯竭,可她若此刻松手,两人都得死。
杨采薇用最后一丝力量把潘樾拽上了岸,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倒向滩涂,模糊之间,好像有一双手接住了自己...
*
杨采薇做了个梦。
梦里非常可怕,她见到了很多人,小禾,潘樾,上官芷。
她没见过的上官芷,脸上...还没有疤痕的上官芷。
她在青天白日进了一家被屠满门的庄园收尸,被冤枉,被毒打。
她遇到了潘樾,他们一起去了鬼市,还有...上官芷要换她的脸。
这些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朦胧,迅速转换,隔着琉璃灯般看他人上演。
杨采薇的意识不断旋转,从一件事急速穿越到另一件事,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重,她奋力一挣,终于挣脱出去。
她睁开眼,梦里的一切都在那瞬间变成陌生的碎片,但心底好像有些划过的痕迹。
潘樾从床边抬起头,憔悴的脸上青黑一片,他担忧地望着杨采薇,他正要喊郎中进来,但杨采薇握住了他的手。
不知为何,对视之间,两人都笑了起来。
*
一个月后。
杨采薇坚持要回一趟禾阳。
潘樾拗不过她,生怕她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也强行跟着一起走。
马车慢悠悠行驶在羊肠小道上,禾阳熟悉的田地映入眼底,杨采薇嘴角绽开一个笑。
她掀开帘子,回头对潘樾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不许偷看。”
潘樾合上公文,眼神挪过来,看着杨采薇神秘灵动的样子,笑道:“好,我不看。”
说完话,潘樾就全神贯注地看着杨采薇,好像少一秒都是损失。
杨采薇不胜其烦,赶忙走出去赶车。
这一个月来,他都是这样,只要一和他说话,就会用这种肉麻的眼神盯着她,浑身不自在。
一个月之前,上官家最后在河流下游找到了上官芷的尸体。
上官白声称潘樾是凶手,可没有证据,只能找小厮不断在御史门前叫喊闹事。
潘樾把他们赶走,行凶过分者关进大牢,上官家只好作罢,草草将上官芷下葬。
杨采薇把师父交给小笙照顾,临行之前,田牛似乎有话对自己讲,但那眼神看了看潘樾,又转回她身上,眼神黯淡,最后还是放弃了。
杨采薇呼了一口气,她收回思绪,把马车驾驶到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地方。
————
到了目的地,潘樾感受到马车“嘎吱”一声停下了,杨采薇清脆的声音响起:“下车吧,我们到了。”
其实一路上,感受前进的路线,潘越心里有个猜测,但他并不确定。
在下车的那一瞬间,那个猜测就得到了验证。
大团大团的绿叶簇拥在树干上,像一团团燃烧的绿色火焰,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在树下人的身上。
杨采薇就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吾妻杨采薇之墓”的牌位,静静不语。
桃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这里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叶和一副衣冠冢。
潘樾的心提了起来,他慢慢向杨采薇的方向走去。
他犹豫开口:“采薇...”
杨采薇回头,粲然一笑,右手扬起了什么,在阳光下发光。
潘樾定睛一看,是他们合二为一的玉佩。
潘樾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当然是空空如也,他心口如擂鼓般狂跳,他明白了些什么,向不远处的女子伸出手。
“你...”
杨采薇打断了他,看着他的眼睛,映着背后的绿叶,笑盈盈地说:“潘樾。”
“先皇赐婚,潘杨之好。”
“我们,重新再来吧。”
那天的太阳太好,刺得潘樾的眼睛,又控制不住流出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