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令14

管家准备了一间房让郎中休息。

看诊结束，郎中在府上要待几天，一直到御史大人身体痊愈。

于是，在小厮的牵引下，杨采薇默默跟在郎中后面，来到他卧室的外间。

郎中把背着的药箱放下，陆陆续续从里面取出各种东西。

杨采薇在桌子前坐下，心不在焉地来回看着自己的手。

郎中让杨采薇把手伸出来，拿出清水浸湿的布轻轻擦洗，伤口处传来火辣辣的触感，杨采薇忍着一声不吭。

郎中边裹上药膏边看她一眼，笑眯眯说：“小姑娘家家的，痛就喊出来嘛，憋着对身体不好。”

杨采薇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说法，看到郎中眼里的笑意，知道他好意，在逗她玩。

可是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忍受，把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才是常态。

她已经不知道怎样去喊痛了。

也许是因为，即使喊痛，也不会有人安慰，就像自从没有父母之后，她也很少哭一样。

眼泪没法解决问题。

“我习惯了，这点伤不算什么的。”

郎中看她一眼，手上裹绷带的动作微微加重，破皮红肿的伤口立马反应，刺痛的感觉精准反应给主人。

杨采薇“嘶”了一声。

这么明显的动作，杨采薇不可能不知道，她抬头看那郎中一眼，心里倒没有被冒犯的生气，只是无奈一笑。

那郎中看她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笑眯眯地又放缓了动作。

他俯身边向伤口吹气，边轻柔地缠着纱布。开口问：“怎么可能不疼呢？”

“小姑娘年纪轻轻，心态不要和我们老人家一样。我们是半脚踏进黄土的人，过一天是一天，你怎么就一副看淡世间的样子？”

老者的话戳中了杨采薇的心思，就像她长久保持的面具被揭了下来。

她时常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只要熬一天，再熬一天，时间会冲淡一切。

可是有些事，好像随着自己的逃避在记忆里深深地藏住，一有机会就跳出来提醒自己的存在。

今日看到潘樾倒在自己面前，她眼前不由自主联想到母亲死前的脸。

他们脸上都带着微笑，告诉自己没事，不要怕。

可是鲜红的血就在眼前，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的想法让她浑身冰凉。自己该怎么办？

不要走，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杨采薇的眼睛一红，联想到往事，她险些落下泪来。

那老者看看低头垂泪的小姑娘，叹一口气。

他行走治疗了不知多少人的外伤，见透了形形色色的人，可这心里的创伤是最难愈合的。

他打开门见到这姑娘第一眼，就看出她身上浓厚的不安和悲伤，不知这孩子前半生过得该有多艰难呐。

那郎中摸摸胡须，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姑娘啊，别怕，人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人生是个什么滋味。”

“痛苦啊，害怕啊，没法避免就去感受它，躲着不去正视是要把人憋坏的。”

“活得痛快些，去他的世俗规矩，想干什么干什么，才不枉来一趟。”

“那些担惊受怕的时间，除了给自己添加烦恼，还能有什么用呢？”

豆大的灯光跳跃，照在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像看着过去的自己，又像在看着一个孩子。

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纱布一圈一圈缠在手上，把杨采薇的两只手都包成了粽子模样。

“所以啊，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要紧的。”

“我看你在那房前走来走去，魂都要丢了。那位大人没事，你也会没事的。”

老者笑盈盈单方面结束谈话，他希望自己能让这姑娘心里好受些。

伤口包好了，郎中把桌上散落的药品往箱子里收拾，一只眼觑着杨采薇的反应。

杨采薇百感交集，说真的，眼泪涌出来让她感觉好多了，心里某个地方松了一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这位微驼背慈祥的老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祖父，萍水相逢，施以安慰，她不知如何报答。

担心、后怕、感动...这些情感交集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杨采薇站起来，郑重抱拳给郎中行了个礼。

“谢谢您，听了您的话，我心里好多了，谢谢您给我包扎伤口。”

杨采薇挥挥两个鼓鼓囊囊的手，退出房门。

真幸运啊，自己今晚。

活下来还是很好的，能碰到很多好人。

娘以前讲过，天上的星星都是死掉的人变的，不知道爹娘在哪呢？

杨采薇看着满天繁星，在潘樾门前驻足良久。

希望他也能幸运些吧。

——

潘樾感觉自己朦朦胧胧做了许多梦，耳边很吵，眼前总是看不分明。

他走马灯一样冷冷看过去，心里一厌烦，就想结束这场闹剧。

一股坠落的感觉袭来，耳边的声音渐渐分明，背后传来持续的痛感，终于回到现实了。

慢慢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自己床前熟悉的帷幔吊坠。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采薇和自己应该都算安全回府了。

不知采薇现在在何处，把自己带回来肯定费了不少功夫，她现在还好吗？

潘樾费力仰起头往门口看，却正好看见在床边枕着手臂打瞌睡的杨采薇。

潘樾愣了愣，眼神柔和下来，他放轻自己的动作，保持一个刚好侧躺又可以看到杨采薇的视线。

采薇一定是累坏了，睡得这样香，闭上眼睛和平时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最好谁也不来打扰，潘樾忍着身上的疼痛和背后一点点冒出的汗，这样就好，他能看采薇很久。

也许是长时间枕着手臂不太舒服，杨采薇意识慢慢清醒，闭着眼，捏着手臂慢慢扶着床沿坐直。

昨晚上情绪波动太大，一不小心就熬到了天刚刚发白，第一声鸡叫响起的时候心里还是“突”地一跳。

想着实在睡不着，不如来看看潘樾的情况。没想到守着守着，自己就睡着了。

杨采薇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眼。

视线里正好对上潘樾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他含笑地看着自己，脸色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

杨采薇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在他醒之后睡了多久，赶忙把心里那点赧然丢到一边。

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惊喜问：“潘大人，你醒啦，我去叫郎中！”

刚要站起来，手腕就被抓住拉了回去。

潘樾在病里力气也不见减少。

“没事，我感觉很好，就在这样再待一会儿。”

杨采薇硬着头皮坐下，接受潘樾的目光审阅。

他又用那种目光看她，好像...好像她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十秒之后，杨采薇终于受不了了，她眼睛盯住潘樾被子上一角，顾左右而言其他：“潘大人，我觉得昨夜刺杀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潘樾轻笑一声，杨采薇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有什么不想面对就像鸵鸟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顺从地转移话题，回道：“是这样，不过，昨夜的两名杀手，不像是被同一人派来的。”

杨采薇被吸引，她追着问：“怎么讲？”

潘樾伸手示意让她靠近些，自己在病中气息虚弱，他故意小声回答。

“昨夜的弓箭手准头虽还行，但身手太差，我一人对付绰绰有余。”

“可那名黑衣剑士，就不是一般人能聘请的起的了。”

潘樾回想昨夜的细节，笃定地说。

杨采薇脑子里想着上官芷昨天的话，生出一个猜想。

顾及眼前人，不知自己该说还是不该说。

潘樾看出眼前人的欲言又止，费力地挑起一边眉，问：“采薇，你想说什么？”

杨采薇犹豫一下，还是把昨日上官芷和她的对话如实告诉了潘樾。

如果自己的猜想没错，就是自己的祸端牵连到了潘樾。

虽有不安，可她不想瞒着他。

潘樾怒极反笑，上官芷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的底线，他这次，是真的不会放过她了。

若是昨日自己和采薇不是同行，那弓箭手说不定就会得手，今日仵作处就要双双收入两人的尸体了。

好，好的很。

一动气，背后的伤口就有些裂开，潘樾感受到细细的血液浸湿了周围的绷带，但他呼吸也不乱一下，继续盯着眼前人的眉眼。

突然，潘樾不知为何笑了一下，杨采薇看他盯着自己的脸，莫名其妙。

难不成是自己早上没有洗脸？

杨采薇摸摸头发，眼前也没有镜子让自己检查一下。

从床榻上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一直到杨采薇的脸上。

她僵在原地不动，只感觉那只手在脸上伤疤的位置轻轻按了按。

软胶捏合的感觉让她僵住，支撑了一天两夜的假伤疤终于坚持不住，一端软软地垂下来，又被修长的手指摁了回去。

她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床上的人。

潘樾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伤疤是假的？

许是杨采薇的眼神太过震惊，潘樾忍不住开口解释。

“我以前并不知道。”

“采薇，我说过，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欢喜。我不会因为你少一条无关紧要的疤就高看你几分。”

“只要是你高兴，你怎么样都好。”

潘樾白着脸笑笑，背后的痛觉越来越重。

可他不想让这一刻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过去，他要坚持说完。

杨采薇转念一想，自己没必要给潘樾那么大的反应，反正贴上伤疤的初衷也是自己更习惯这样。

要是过度反应，不就说明她对潘樾有另类的关注吗？

杨采薇正恢复正常脸色，要跟潘樾回复几句，却发现刚刚还生机勃勃的家伙不知何时又晕了过去。

杨采薇掀开被子一看，大团血液在被子上晕染，绷带已经被完全浸湿了。

潘樾刚刚一直压着伤口说话！

“郎中！潘大人晕过去了——！”杨采薇边跑边冲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