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杨采薇咂着嘴还没睡醒,她半张脸压在被子里印出浅浅的红色,半只脚搭在床外。
不知为何格外好睡,杨采薇沉浸在松软的被褥里,只听到外面有一阵喧嚣,渐渐地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
“咚咚——”指节扣在木质门窗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杨采薇翻了个身没理。
那声音不依不饶,又是两声敲门声传来。
杨采薇一股恼怒涌上心头,喉咙里的抱怨还没发出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心吓得漏了半拍,幸好没乱喊。
她平静了一下狂跳的心脏,深呼吸说:“有什么事吗?”
门口低沉的男声传来:“侍女说怎么喊你都不起,所以我来了。”
潘樾?!
杨采薇冷汗蹭蹭往外冒,她一边手忙脚乱穿衣服,一边往门外回话:“潘大人,我起了,我起了,不用喊我了。”
杨采薇把外衣穿好,赶到镜子前慌乱看看自己的伤疤贴得怎么样。
昨晚没想到会在潘府过夜,身上也没带材料,只好将就着戴着过夜。
这要是半路掉下来就太惨了。
杨采薇使劲摸了摸狰狞粗糙的边缘,还好,没有什么翘起来的迹象。
开门之前使劲摸摸乱飞的头发,杨采薇预想门外人最坏的脸色,怀揣着“躲着也没用”的想法打开了门。
门外的阳光刚刚升起,橙黄不带温度的光打在潘樾笑盈盈的脸上,让杨采薇的懊恼一时不知所踪。
她慌乱低下头,心里一千一百遍怪自己为什么睡这么死。
头上却突然传来暖融融的触感。
“好了,换衣服吧,给你带的侍女服,等下用完早膳就去上官府。”
潘樾的声音如玉佩相撞般悦耳。
看到人起床还带着红彤彤的睡颜,心满意足,就不再逗她了。
潘樾摸完杨采薇的头,示意侍女进屋服侍,便有礼地转身离开了。
杨采薇看着侍女手上的侍女服,定了定神,胡乱揉了一把脸,进门收拾。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
待杨采薇收拾完毕和潘樾出门时,对上了田牛幽怨的眼睛。
杨采薇想了一下,安慰道:“吊丧不宜人数太多,没事,等我回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把高壮的田牛留在府里读书,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进府拜访不宜穿红戴绿,但也没必要穿全白,潘樾就挑了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袍。
温润的玉簪将发丝挑住,高大的男子身躯挺拔健硕,行动之间风度翩翩,像纸上灵动的墨字风骨显现。
杨采薇跟在身后,也挽了两个侍女常见的发髻,戴了一朵普通小花装饰,规规矩矩低头跟在潘樾身后。
马车上,杨采薇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
潘樾好像看出她心中所想。
“上官府不敢对我带去的人置喙,放心。”
杨采薇总疑心脸上的伤疤要掉下来,不动声色去试一试,却等来了这一句。
她下意识抬头:“啊?”
反应过来,恍然:“哦...”
杨采薇迷茫的表情变化到了潘樾眼里,倒真像他说了句多余的话,潘樾无奈一笑。
但他还是要说:“采薇,这世间我见过的皮囊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人心和皮囊是不能画等号的。”
“有人貌美,心却如在泔水里泡了几月一般发烂发臭,有人虽然有些瑕疵,但心却如美玉一般,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潘樾深邃的眼神到了杨采薇这里,全然没被解读。
她有些莫名其妙:“我当然知道了。”
她读懂潘樾话里的意思,是在说他并不介意自己的伤疤吗?
她笑笑,潘大人这话显得有些自恋。
她嘲讽的话还没说出口,一眼撞到潘樾的眼底,浓浓的情感让她一愣,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刺耳的话。
“潘大人看人看心,我自然明白。”
宽敞的马车突然局促了很多,杨采薇默默坐得离潘樾远了些。
上官府很快到了,潘樾下车之前嘱咐:“跟着我,不要乱跑。”
上官家没有大办丧事,请来的宾客来来往往却并不拥挤。
杨采薇时刻谨记潘樾的话,低下头跟在他背后寸步不离。
潘樾和主管寒暄一番,主管提议带两人前去上一炷香。
两人在主管指引下往大堂走,杨采薇一路小心觑周围装饰。
奇怪,这上官家虽然披麻戴孝,但各个人脸上不见伤心,倒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正想着,灵堂到了。
这里倒是跪着好些人,杨采薇粗粗一数,大半都是女眷。
乌压压的灵堂传来两声悲拗哭泣声,这里的氛围才真正像个葬礼。
灵堂正中一人起身迎客,潘樾赶忙前去行礼。
“上官大人,节哀节哀啊。”
来者是一位精神十足的老者,眼神锐利,身材精瘦,气质十分稳重。
这就是上官家家主——上官昊了,死去的上官云,是他弟弟上官逸的女儿。
他弟弟早逝,只留下一位女儿,没想到,也早早就去了。
他挥了挥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多谢御史大人前来,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女多亏潘大人啊,只可惜...”
老者的眼圈微微松动,有些发红,潘樾见状连忙转移话题。
“哪里,这都是分内之事,只可惜没能及时找到小姐,真是香消玉殒啊...”
“那就让我为小姐上一炷香吧。”
上官昊赶忙请,两人走到云雾缭绕的香炉旁,各自取了三炷香,点燃,举到头顶拜了三拜,再依次插到香炉里。
上官白的尸体,就摆在香炉之后。
杨采薇紧跟在潘樾之后,看他和上官昊同时插香时,不知怎么弄的,一截刚烧尽的香灰落在了上官昊的手背上。
潘樾惊讶地说:“哎呀,上官大人,真是不好意思,烫着了吧。”
上官昊抖落手背上的香灰,一边不动声色捂住,面不改色地回:“无妨无妨,大人不必劳心。”
潘樾幽幽地继续说:“听说亡灵前被香灰碰到,说明亡灵有些话没说尽呢...”
上官昊眉毛都不抖一下,淡然回道:“云儿虽是我看着长大的,却调皮得很。”
“没看好让她半夜跑出去落水,要说话,也是向父母长辈请罪吧。”
上官昊的脸色明显变差,对这个搅乱灵堂氛围的御史没什么好脸色,拂袖而去,赶人之意不予言表。
杨采薇却在上官昊烫到手跳开时,发现他的衣领微微散开,露出了些许紫红痕迹。
杨采薇皱起了眉毛,她记得当时匆匆一见尸体时,上官云的指甲缝藏着些皮肉...
这...不会吧,不会是她眼花吧?
可死了的上官云没法接近,活着的上官昊更不可能扒开衣领让她查个痛快。
正想着,那边一位妇人频频向这边探头。
杨采薇一进门就注意到,整个灵堂只有这妇人在真心实意地哭,眼见着她两个眼睛红红肿肿,像一戳就烂的桃子。
杨采薇在心里叹一口气,想必,这就是那上官云的生身母亲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这世间最为痛苦之事,何况这妇人先送走自己丈夫,自己女儿也年纪轻轻撒手人寰,这世间真是唯一的至亲之人都不在了。
潘樾也注意到这妇人,他走到妇人身边,递了一方手帕,安慰道:“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这安慰的话语一点也没起效果,反而让那妇人哭得更伤心了。
杨采薇在背后瞪他一眼,这么冷冰冰的话也说得出来,真是没人性啊。
那妇人也不回话,就红着眼睛一边抽泣一边看他们,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潘樾觉查出了些什么,握住那妇人的手,问:“您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
“我是当今御史,必定为您查明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那妇人犹豫再三,就要启唇开口之际——
背后上官昊冷硬的声音传来:“潘大人还久久逗留,是有什么事吗?”
那妇人一抖,转过身去,满身抗拒。
潘樾无奈起身,他当对面上官昊一脸菜色是空气,泰然自若回:“上官大人,我只是看夫人实在伤心,于心不忍安慰几句。”
“既然有您关照,那我就先回了,告辞。”
潘樾领着杨采薇拧头就走,大步不停,两人都在回想刚刚堂内诡异的氛围。
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来——有蹊跷。
现下却不方便交流,两人都着急回道马车说说看法。
走到一半,却被叫住了。
迎面走来的是上官白上官芷两兄妹。
也是,刚刚在灵堂没有看到他们就奇怪,好歹是自家堂妹,应该守在那才对。
那两人却一个赛一个的兴致勃勃。
上官白一身麻衣穿了胜似没穿,头上的白巾随便搭着,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上官芷倒是好好把麻衣白布穿着,就是脸上那道伤疤贴了细细的花钿,把扭曲的皮肤纹路硬生生改成一朵花。
横在娇艳的脸上,衬得她妩媚无比。
一看到两人转身,她的眼睛就死死盯在潘樾身上。
潘樾和杨采薇对视一眼,暗叹,这下是走不了了。
上官白先走过来勾住潘樾肩膀,亲热问:“你来怎么不说一声?要知道我就在门口接你了。”
潘樾不知道他摆出这样哥俩好的样子是要做什么,他配合笑笑,开口却没有回答问题。
“这不是上官云的葬礼吗?你们不用在堂前守着?”
上官芷今日看着清醒了许多,她被潘樾眼神扫到,激动地赶着说:“上官云要不是死了,哪来这么多人看她啊。”
“她就是一个老娼妓生的小畜生,谁管呀。穿麻衣算是给她面子了。”
潘樾听着一连串脏话从她嘴里说出,眉毛都不挑一下,了解的笑笑。
“原来是这样的。”
看旁边无所谓的上官白,便知他也抱着差不多的想法,只不过说的没有上官芷直白而已。
上官芷为这一笑引得脸微微发红,捧着心口加急了呼吸。
潘樾当没有看到,他打开上官白的手,问:“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上官白又靠了过来,笑得一脸潇洒。
“这不是好久不见了,我请你和采薇聚一聚。”
“我那得了上好的茶具,请你们去品品茶。”
杨采薇突然被点到,抬头却撞进上官芷不怀好意的眼神里。
她还没来得及惊叹上官芷重逢和她脸上那道极为眼熟的疤,就莫名其妙被拉进四人聚会。
上官芷和上官白走在前面,潘樾握了握杨采薇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只用眼神表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