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零度（上）

小心撑开沉重的眼皮，长期竖直的身体早已无法抵抗侵染全身的疲倦，却因为把自己牢牢钉在铁架上的铁环无法直接向下倒去，只得低垂着头，看一眼剖开的胸膛，麻木地感受身体温度逐渐降低，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名字:

伽罗。

半个月前——

伽罗和小心同时被叫到情报科会见室，同时被叫对于这对出生入死十几年的战友来说是很正常的，他们的配合是整个基地最完美的，重点在于，从来都是执行组代为传递上级命令，而这次却跳过执行组，对两人进行最直接的交谈。

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上一次要两人配合清剿一个敌对垫力总部就直接跳过执行组。所以，这一次也是一个很要紧的任务吧?

“过来坐着，”坐在会见室最中间的却不是情报科科长，而是特工总部部长，见两人进来，深色凝重地点开投射在面前的一份加密文件，“这是任务文件，你们先看，边看边听我讲。”

“还记得阿尔法战区的禁区吧?”

阿尔法战区是古现代时期战事最为惨烈的地面战区，多次出现过病毒战等惨绝人寰的处理手段，还是最终使用了当时杀伤力最强的阿尔法能量才迫停战事，那禁区就是曾经进行生化攻击和演练的地方，由于辐射、化学药剂、病毒等危险品过多且暂未找到消除方法才设成禁区，派武装力量镇守，还有空中侦察机大范围巡查。

“今早的消息，不明生物袭击禁区看守处，所有哨兵无一人生还，我要你们去查清楚消息的真实性，如果是假的，把谎传消息的人交给看守处按规矩办事;如果是真的，搞清楚不明生物是什么，想尽一切办法处理掉，就算不能处理，也要最大限度降低威胁，是否清楚?"

“清楚。”两人回答。

任务文件上有看守所和禁区的详细资料，伽罗将文件移入自己的手环，跟着小心顺旋梯而下，用瞳纹权限打开特工总部的武器库，挑选几把趁手的枪装备在身上，此时武器管理系统已经准备好前往阿尔法战区的越野，伽罗又甩些其他威力较猛的装备在后备箱，这才跳上副驾，同小心径直赶往十几公里外的阿尔法禁区。

阿尔法战区地理位置偏僻，与市区和基地都相隔甚远，从基地前往的路上只有荒野，不见人烟。由小心开车，伽罗触碰挂在耳后的仪器按钮，沿途的路况便投射在伽罗面前。蓝光屏上除了安静摇晃的野草，一个活体都看不到，左上角测量数据倒是不断变化，无时无刻不在跳动。

看守处到了。

伽罗和小心下车查看看守处的现场情况，刚下车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笼罩其中，哨岗混乱的情景闯入两人视野。

“哨岗设施损毁严重，看起来发生过激烈的争斗，”伽罗拾起半截小臂，反复查看断口，“断口参差不齐，看上去像是外力撕扯。”

小心蹲在一个破碎的身躯前，肯定这是哨兵的上半身，隔着手套仔细摸索，发觉不对劲，通过耳后仪器启动扫描仪，清楚地看见这具身躯上有无数细小的孔洞，比子弹细多了，比钢丝粗些，心下有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

小心拿出一个塑封袋，收集少量孔洞附近的血肉，与伽罗对视之后跨过地上七零八碎的肢体，转向哨岗旁边的控制室。

控制室情况不容乐观，各类监测仪器早已破烂不堪，唯一一个士兵趴在控制台上面部模糊，威严的军装上能看到一个明显的大洞，直径约莫十五厘米，在士兵的身上显得格外突兀，尤其是当小心透过这个大洞看见控制台上开门的红色旋钮时。

“阿小，你觉得，什么东西能造成这种窟窿一样的伤口?”伽罗用手指细细摸索窟窿边缘，仔细回想武器库里每一个编号，没想起来有什么重型器械能造成这种创口，激光似乎可以，但激光的切口比这更平滑才对。

“不像武器。”小心环视整个控制室，虽说控制室里也是混乱不堪，倒也没破坏这间屋子的基本架构，这么大破坏力的激光，可不像是不会损毁房屋的样子。不说夷为平地，至少也应该在那墙壁上也打个窟窿才是。事实却是，只有这位控制室的值班人员受致命伤，其他仪器虽有损坏但不严重。

“所以你觉得是……”伽罗张口欲言，最终还是在小心的目光指示之下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身后，用余光打量控制室外的警戒标识。

“走吧。”

看守处位于荒野，想要模仿基地种植整条道路的栀子花，这不现实，所以看守处种的大多是胡杨。此刻，看守处里的胡杨枝条遒劲，配上一地的残骸竟颇有一番废墟求生的坚韧。

可谓讽刺。

伽罗和小心在不大的场地上徘徊，满地的残骸与哨兵状况一样，甚至连伤痕都一样，就像是完全复刻。

“能确定了吗?”伽罗问。

“能。”小心点头，递给伽罗一个眼神，悄悄往旁边挪一点，在伽罗的遮掩下在背后准备好常用的刀，利用速度优势一闪而过，从溅满血水的标语墙后绕道。

冰凉的触感抵上那人的脖颈，吓得他穿着白大褂颤颤巍巍地求饶，在小心的胁迫下走到伽罗面前，脸色苍白。

伽罗流畅地摸出腰间手枪，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好一会儿才像是没了兴趣一般悻悻悬下，眸也不抬一下，道:“交代清楚你的身份和意图，我相信你能拎得清孰轻孰重。”

白大褂能感受到冰冷的刀尖正在缓缓发力，连连答应，一边站着接受伽罗的搜查，一边努力记起每一个细节，生怕有所遗漏。

“我是拉姆达生化实验室B组成员之一，在一年前我们开始尝试狂化一些生物，但是因为没有把握，所以最开始选择相对温顺的植物--常青藤。”

“这跟你来阿尔法战区有关系吗。”伽罗说着，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内侧口袋，摸索有没有危险物品。

“有……有的，”白大褂的声音越来越小，或许是因为害怕不敢跟伽罗对视，“实验很成功，狂化之后的常青藤攻击性很强，A组那群疯子，把常青藤偷……偷出来了……我是跟着常青藤的定位找过来的……”

伽罗的手一顿，搜查完白大褂的靴子之后起身，朝小心点头，刀尖离开白大褂的脖子，白大褂试探性地往左挪一步，见两人没什么行动，放下心来准备撒腿就跑。

一个手刀。

白大褂晕倒在地。

小心俯视倒在地上的白大褂，神情冷漠。

“你觉得呢?”伽罗看向小心，同时扫描白大褂全身。“漏洞百出。”

伽罗点头，看着浮现在面前的扫描数据，若有所思:“有意思，基地的档案库里有这个人的数据，他确实是拉姆达实验室的科学家，但他不是B组的，反而是c组的。"

拉姆达实验室是唯一一所基地无法管辖的研究院，按照研究领域分为 14组，最出名的就是 A、B、 C三组，分别负责“精神控制”“生命体改造”和“机械生命研究”，里面的人全是疯子，枉顾道德伦理，只想着满足他们崇高的理想。

“但是他有个东西没骗我们，"伽罗反复比对广场上的残骸，“这些事情是那藤蔓搞的，但我想这场事故绝不是意外，而是他们有意为之，但这目的我还真不太清楚了，是为了给基地施压?还是为了研究这条藤蔓的能力?”

扫描数据上显示白大褂的衣服上涂有一种奇怪的化学物质，而且十分仔细涂满整个大褂，但这种化学物质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甚至不会轻易发生什么化学反应，爆炸什么的就更无从谈起!

那他涂满全身的意义何在?

伽罗还在看着数据沉思，脑袋都快想冒烟了也不明白那人涂个无色无味无伤害的东西在身上干嘛，突然被小心猛然一扑，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凭借自己的肌肉记忆跪直在地，小心因为是有准备的反应更快，刚把伽罗扑开就稳住身形，双手持刀，进入警戒状态。

两人面前的是一根三个成年男性手臂粗的藤蔓，因为用力过猛刺入坚硬的水泥地面，正缓缓抽出，露在空中的那部分叫嚣般甩动，把周围的胡杨拦腰撞断。藤蔓似是不耐烦了，不再向上缓缓抽离，几秒钟时间，水泥地面被掀翻，碎石块四散飞溅，本就残破不堪的人体残骸更加惨不忍睹。

“阿小，直线向后!”伽罗知道自己的速度比不上小心，这个时候上前去拉反而可能将两人均置于危险境地，声音的传播速度更快，所以伽罗选择迅速帮小心找好安全后退的路线，这样能节省更多时间。

小心退到安全区域之后立即转头确认伽罗的安全，两人对视一眼，那碎石块全部落下之后冲向挥舞的藤蔓。

两人开始时本打算左右围攻，伽罗正面，小心侧面，但当两人真到了藤蔓面前时不知道从哪儿又钻出来一堆，趁小心奔跑时发动猛攻，逼停准备砍藤蔓的刀。现在受藤蔓阻碍，两人无法合作，要是离得近还好，偏偏刚才为了正侧面同时进攻已经把距离拉开不少，要想重新拉近距离已经不太现实了，退一步来讲，这是清剿整个看守处的东西，实在棘手。

伽罗滑动手环，向基地总部发送增援请求，随即全身心投入这场争斗当中。身上带着好几把枪却对这个家伙用处不大，无奈地腹诽这时候热兵器还没有冷兵器有用，再不然就是激光，直接切割才好。没办法，伽罗只能不停开枪，以支撑到激光被送过来。

小心那边最大的问题就是这种东西太多，又没法跟伽罗汇合，刚提刀就会被大大小小的藤蔓缠住手腕，斩又斩不完。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小心找准时机，从兜里摸出两枚蓝色小圆珠朝地上一丢，爆炸声响起，小心躲在烟雾中向安全的角度转移，虽说藤蔓没有眼睛，不会受烟雾的影响，但爆炸中心正好在滕幕集中的地方，烟雾散去之后，细小的藤蔓被炸成了碎片，只余下几根飘摇欲坠。

小心斩断之后，移身伽罗旁边。“怎么样?”

“没事——你带了微型炸弹?”伽罗笑笑。

小心点头，转身恢复战备状态，锋利的刀刃反射出盛夏的阳光，耀得刺眼。

两人迅速调整状态，由于刀更实用，这次换小心主攻，伽罗副攻。两人的配合是整个基地最完美的，虽然没有把握一定能赢，但撑到基地增援过来是没有问题的。

原本事情就这样按照计划进行，但谁也没注意到应该躺在地上的白大褂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空气中弥漫出一种香味，让人莫名安心，昏昏欲睡， 一股浓烟从藤蔓基部喷射而出，将整个看守处笼罩其中。

伽罗觉察不对劲，出声提醒小心之后赶紧捂住口鼻，为时已晚。小心近距离作战，浓烟喷出时昏沉的大脑没反应过来还呛了一口，直接在视线模糊中失去意识，只有被牢牢抓在手中的刀还在一如既往地反射被烟雾削得不能再弱的光线，无声地告诉伽罗小心的处境。

伽罗隐约看见刀刃的反光，趁着四肢还没有完全软化冲向那一丝微弱的光，扳机尚未扣下，两根细小的藤蔓毫不示弱地将伽罗钉在墙上，肩胛骨被穿透的感觉此刻完全抵不上伽罗看着小心被卷去未知却无能为力的愤恨。他试图把转圈的藤蔓抓出来，才迟钝地发现手已经发不了力，便抬起手，两枪把藤蔓弄断，拼命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烟雾还没散去就倒在广场一角的肢体残骸中。

车辆的声音响起，却不是基地的增援，是拉姆达实验室的人。

他们带走了小心，很随意地把小心扔进车里，像是在对待路边捡来的什么瓶瓶罐罐，没谁对小心有半分在乎——哦，除了白大褂，白大褂整个眼珠子都快放在小心身上了，满眼都充斥着怪异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一个惊世宝藏，但这个宝藏是他仇人做的，欣赏中带着怨愤和即将动手的期待。

“你那副眼神像个变态。”副驾说。

“你少来，我们是一路人。”白大褂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放声谈论起刚才的场景。

“这小东西力气大，这手刀下去平常人早就晕了，可惜了，太年轻了，居然也没有试探是不是真的晕了，而且晕了之后也没有立即困住我，这一届的培训不行啊，还是得看我们，你说呢哈哈哈哈——

“再说另一个，看他发色，应该是阿德里人，虽说我是不怕基地那群老古董的，但阿德里人我还得考虑考虑，不然那小子我也得带回来，小混蛋，把我身上唯一一瓶诱导剂都拿走了，谁家好人往身上塞五六把手枪的!”白大褂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那瓶诱导剂可是后期研究阶段最重要的试剂之一，重新制作一瓶不知道又要多久。原本是想着重要的东西得放在身边，才保险，谁能想到今天有这一出啊。

平等地憎恶所有玩儿搜身的。

到了，拉姆达实验室阿尔法分院——

为了这个计划，他们筹备了一年，经历半个月的比较，就阿尔法这边适合做分院，不会被打扰而且材料充足，地理位置也很隐蔽，等那群人找到这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连常青滕袭击阿尔法禁区看守处都是精心策划了半个多月的引诱计划，为的就是把基地最有潜力的人吸引出来。

材料得用最好的，做出来的产品才是最满意的。

铁门检测白大褂的唇纹符合，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高瘦男子，见白大褂回来，神色严肃:“找到了?”

“这是当然，组长，你看看这小子，他给我整得可惨了，我保证这绝对是最合适的材料，改造计划现在就可以开始。”

“改造计划”是 A、B、C三组共同提出的一个议题，既然能为机器人披上人皮，使其变成人类，那能不能反过来，将人类改造成机器人呢?甚至更强?其实在外界，这个计划被美称为“人类支援强化计划”，而实际上，这就是一个残酷的、恶毒的、一群疯子在挑战的底线。为此他们可以筹谋一年利用军队力量，不惜以近百人的性命作为引子。

不过也对，毕竟他们的常青藤甚至不是自己研究出来的，是从阿尔法禁区里面引诱出来的，伽罗从白大褂身上搜出来的两个空瓶子，一个是用来引诱异化常青藤的，另一瓶是用来让常青藤狂躁的，否则一个好好地看守处哪儿来的这东西?

白大褂把小心扛进去，轻放在检测台上，生怕把小心哪儿磕着碰着影响实验结果。

【数据检测中——】

【生命指数67%，骨骼完整指数80%……综合结果——】

【可以开始试验】

系统管家冰冷的声音瞬间点燃整个实验室的热情，所有的实验工具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白大褂把小心固定在铁架上。

为了防止“实验材料”乱动导致实验效果不佳，白大褂固定得很卖力，在两侧手臂和脖子上各自扣上铁架的铁环，为了能让小心顺畅地呼吸，脖子上的铁环并不算紧。

众所周知，实验一般都有对照组，尤其是空白对照，所以在一切实验开始之前，白大褂先进行了一次基础实验——痛觉感知实验，通过测量实验体的心率变化和反应激烈程度表现其对痛感的灵敏情况，这是实验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判决条件。

白大褂摘下黑色手套，露出暗灰色的机械手掌，灵活地从一旁的烧杯中拿出一根消过毒的铁钉，从扣住手臂的铁环旁边直接插进去7厘米，只剩了一半铁钉裸露在外。

虽然一开始因为吸入大量烟雾导致意识昏沉，但这个痛感也不是正常人能承受的，小心立即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双手握紧成拳，不长的指甲嵌入掌心，用力到指尖苍白。他也想挣扎，也想逃脱，但白大褂选那个位置不是没有原因的，贴着铁环斜向扎进去，只要小心一挣扎，铁钉就会因为铁环而旋转，更清楚一点，就是会在小心的手臂里面转圈。

“实验体上下颚紧咬不放，轻微痛呼，面色发白，有少量冷汗，”白大褂瞥一眼铁架上的小心，语气平静到面前的似乎是木头不是人，“心率加快，肌肉紧绷程度两颗星，记录完毕。”

对照还有一种，叫做自身前后对照。

位于小心右手边的眼镜男--被白大褂称为“组长”的人--为了排除无关变量的影响，在右侧相同的位置以相同的方式扎进去相同的深度，见小心只是稍微抽搐并没有作出相同的反应，用手摸摸下巴:“难道是左右手的痛觉神经不够灵敏?还是因为没有保持变量一致?"

组长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在第一次钉的时候实验体处于半昏迷状态，第二次钉的时候实验体因为痛感已经恢复清醒状态，大脑对肢体动作的控制力加强，所以实验体在知道自己乱动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之后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幅度，表现出来的反应程度就不如第一次激烈。

想法不证明就只能是推断不能是结论，而组长是个行动派。他死死盯着用鼻腔急促地深呼吸的小心，头也不抬地让白大褂再扎一次。

“嗯，这次就对了，”组长笑着点点头，很满意此次实验结果，“反映情况改成'上下颚紧咬不放，轻微痛呼，面色发白，有少量冷汗，且有意识控制自己的行为’。”

空白对照组就这样完成了，接下来是改变变量阶段，这需要更为详细的数据。

白大褂从实验台上拿出测量数据的仪器贴在小心的两侧肩膀，低头看见小心手臂上的血顺着铁架滴落在自己衣服上，不在意地用金属手指蹭蹭，发现抹不掉便无所谓地耸耸肩。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这改造计划的第一步直接从内部修改，首先就要把各项零件替换，而这零件替换是非常重要且关键的一步，急不得，得慢慢来。

白大褂拿起小刀，原计划划一条 15 厘米的口子，把大型零件先替换再慢慢处理细节问题，谁知才划了3厘米监测系统就开始报警。

【警告!警告!实验体生命体征不稳定!实验体生命体征不稳定!请立即停止!请立即停止!】

组长一听，唰一下夺过白大褂手里的刀，确保实验体的生命体征是一切实验进行的前提，如果生命体征都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