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落（三十四）

墨尘走出帐篷的时候神色复杂，阿鸳已经在门口守了几个时辰了，看到他出来了，立刻奔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问道。

阿鸳将军的毒怎么样？有解吗？

若是换作平时，墨尘肯定会调侃她几句，质疑一下她对李大将军如此上心的不良居心。

然而他今日只是有些疲倦地摆摆手，沉声道。

墨尘你错了，那不是毒，是一种蛊。

不同于其他士兵，李沧歌体内那是被人不知不觉种下的蛊。

一种奇特的生死蛊。一般苗疆的生死之蛊讲究的是生死相抵，便是危难之时救人一命的蛊虫。然而李沧歌体内的，是非生则死的蛊。

母蛊和子蛊种在不同的两人身上，种下母蛊的人不死，那么被种下子蛊的人则日日遭受蛊虫啃噬筋脉五脏之苦，直到筋脉尽断，五脏尽腐，暴毙而亡。

李沧歌也就是说，只有被种下母蛊的人死了，被种下子蛊的人才能活命？若是那人不死，被种下子蛊的人便就活不了了？

当时，李沧歌这样问道。

墨尘点点头，一时间两人尽是无言。

他们太清楚浩气会把母蛊种在谁的身上了，除了叶落笙能让李沧歌心服口服地慷慨赴死，还会有谁。

阿鸳墨尘哥，墨尘哥，那还有救吗？

阿鸳年岁不大，也没碰到过那么棘手的事，摇着墨尘的胳膊带了哭腔。

墨尘没有回她，从袖子里掏出令牌就往练兵场走去，那是李沧歌方才给他的兵符，给他的指挥权。

他与李沧歌为恶人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临危受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二日再去那个帐篷，人已经不见了，连着那带血的衣服，马厩里还丢了一匹战马。

墨尘叹了口气，他觉得李沧歌已经不适合呆在恶人谷了。

纵使他有再精巧的谋略，再强横的武功，暴露了软肋，也只是个任人鱼肉的普通人。

成大事者足够狠心，能亲手毁之，而他李沧歌终究不是想成大事之人，他只觉得人生苦短，小半辈子的杀伐，回过头来让他碰到这么个人，仿佛他歪头一笑就荡涤了他双手的血腥，消散了他刻印在眉目间的戾气，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他追求也只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仅一杯薄酒，一生白头罢了。

他快马加鞭往浩气盟赶去，有些庆幸自己的心口还会疼，至少这证明叶落笙还活着。任前面是龙潭或虎穴，他也决定去闯一闯。

从昆仑的千里冰封，到浩气的玉宇琼楼，从龙门的浩渺沙海，到巴陵的繁花似锦，上天山，下江南，江湖如此之大，盛唐的锦绣山河，总要有个人留条命去看看。

这些日子，叶落笙总觉得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大多时候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可能是每天喝的汤药中放了类似软筋散什么的。

他需要一个清醒的大脑来思考些事情，然而每每醒来没多久就又被灌下什么。比起放他活蹦乱跳的，秦屹更放心看他睡着的时候，好像他一睁眼就琢磨要逃跑似的。

他没再跟秦屹说过话，将坐在旁边那人当空气，药效上来了他就睡，药效没上来他就装睡，活得像个省心的宠物。

秦屹就坐在他旁边，就算床上那人躺尸一般闭着眼，他也能盯上好半天。叶落笙看起来毫无动静，心中却有自己的盘算，他向来不是个认命坐以待毙的人。

虽外伤易愈，然而他却无法确定自己的武功还剩了多少层，之前贸然用重剑，将身体透支到了极致，他那些脆弱的筋脉恐怕早已超了负荷。他默默地将藏剑的心法在体内运行了一周，无奈地发现，问题的确有些严重。至少现在，他拿着武器，恐怕也打不过门口那几个守卫。

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李沧歌，他知道这个人不像表面上那么不靠谱，相反他的内心是个极为严谨负责的。那么能逼得他损兵折将，必然不是普通的毒物。

然而他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秦屹不给他透露任何有关外界的消息。他有时候胡思乱想，会不会李沧歌死了他都不会知道，他不是胆小的人，但是这个想法却让他生生吓得一身冷汗，好几次闭上眼便梦到他鲜血淋漓的样子，这些血要是流在他身上，他倒是觉得也没什么的，然而在李沧歌身上，他就觉得心惊肉跳，忽略了对方其实比他皮糙肉厚得多的这个事实。

拼了命也得回去，这个想法日益强烈，他越是着急，表面就不得不表现得越为平静，好像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过得还不错的样子。

就这么不死不活地躺了几日，秦屹看他情绪平静，没有什么要逃跑的意思，渐渐便也放松了警惕，不再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这日他还是照例给叶落笙灌了药，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叶落笙微微抬眼看了过去，一个影子投射在门上，身形高大，是个男人，却看不出长发还是短发。那人声音怪异又低沉，像是刻意在隐藏着自己原本的音色，他在门外闷闷地喊了声。

黑衣人将军，有事相商。

似乎有些急切。

秦屹瞥了一眼床上已经闭了眼的叶落笙，犹豫了片刻，匆匆开门出了去。

他转身的一瞬，叶落笙悄悄眯起眼，朝门外看了看，是个阴天，连房外的光线也不好，他逆着有些昏暗的光看清了来人的轮廓，一身黑衣，带了兜帽，整张脸藏在深深的阴影后，不知是老是少，只勉强能辨认个性别。

却让人觉得莫名的熟悉，这种熟悉感竟然让叶落笙觉得自己似乎是曾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的。

然而只是一瞬间，门就被合上了。

来不及细想，就在秦屹的脚步渐行渐远几乎听不到的时候，叶落笙强忍着倦意一下子坐起来，抬起手伸进嘴里抠按向自己的喉口。

他弯下腰，无声地干呕着，直到把方才喝下的药又完完全全吐出来。

还好药效还未能发挥，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刺痛感让他还能保持着清醒。

叶落笙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他望向自己的右脚，那锁链很长，精铁所制，恐怕重剑都难以劈开。秦屹不在的时候，他悄悄爬起来试过，坚硬无比，而且长度甚至可以让他在房间随意走动，然而却刚刚只够他走到房门口，便再无法向前踏出一步。在这个屋子里，他看似是自由的，多么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