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

杨梁猛的被当胸一箭刺穿，顿时只觉整个胸腔都刺骨冰凉，片刻过后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箭矢的余力将杨梁从马上拽了下来。

阵阵马蹄声，厮杀声混杂一起，血腥气与铁锈气融为一体。

杨梁感受着全身温热的血液从箭口出缓缓流出，染湿了地上的泥沙。

杨梁倒在地上，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发觉死亡慢慢向他扑来。

他不惧怕死亡，只是这锥心疼痛把他的思绪意外地扯回到了以前。

据说人死之前会想起一生中的事，如走马灯般快速掠过，层层叠叠不断变幻，一片片记忆交错之时，他终于感到了一丝轻松。

他曾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他在年少时喜欢上了一个人，彼时青春年少，他为伴读，他为太子。

他们曾一起见过春分时节，树枝上落下的粉白的飘花。

他们曾在仲夏之夜里，看过天空骤然滑过的星子。

初秋的天高辽阔云轻淡，深冬的雪落枝头暗香来，望过深宫屋檐下的万家灯火，以及醇厚清冽的酒香……

他们彼此陪伴了数个日夜春秋，这些陪伴使他们相爱这件事情更显得理所当然。

只不过他与他为君为臣，礼节不合。同为男子，伦理不合。

后来这个秘密被发现了，明明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好似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所有人都站出来去指责他，他毫不在意。他廉明清正的父亲因此鞭打他很多次，他也始终不肯屈服。

因为他从年少初见就一直想陪着小定，他们期盼着会在不久的将来可以一起构建更好的王朝。四方安宁，盛世长安。

只是，多年来他的感情终究抵不过父亲最后的嘶吼。

父亲一句接着一句，那话如尖刺，如剑刃，如冰锥，一样扎进他那颗温热的心脏。

他心痛之余不免茫然，他是真的只是喜欢小定而已。怎么就成了以色侍君的奸佞？

怎么……就白费了父亲的苦心了呢。

父亲的话还一直环绕在耳边，他沉默了。

他自己当然不在意声誉，可至今年迈的父亲呢，父亲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以及先辈们攒下来的杨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他真的能这样心安理得吗？

小定以后是要成为开创盛世的陛下，他能就这样让小定留下污点吗？

他能吗？

他不能。

他枯坐了一夜，他清楚的看清那晚黛色的云像是废弃的棉絮孤零零的挂在空中，一颗星都没有。

杨梁终于想明白了，他想虽然不能再喜欢小定了，但是他可以悄悄喜欢，再不让任何人知道就好了。他还可以用君臣的身份留在他身边，那样也很好。

不久，先帝崩世。

同年，萧定继位。

萧定继位后并没有听从杨太傅所教诲的儒家所崇尚仁义之道。

而是以雷霆手段迅速惩治了在此之前他为失势太子时对他跃跃欲试的小人，那个在太傅面前一副温良的少年终于撕下了伪装，迅速展现出了萧氏帝王家的冷血无情，萧定也还在延续着凉薄帝王道。

再后来父亲为此深受打击，抱憾离世，父亲临终时期望萧定放杨梁离开这里。

但是萧定并没有，其实那时他们之间已然有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他们隔绝开来，各站一方。

他们少年情分明面上的裂痕始于一个叫遇燕的宫人。

其实他并不喜欢遇燕，他也知道遇燕也不喜欢他，只是他们都很需要用此作为离开的借口。

那时太后挑选了一个异常美艳的宫人，与其他宫女的清秀相比，遇燕更加明艳，精致的眉眼处流露着英气。

那样的绝色，当个皇帝的宠妃都不为过。

太后送给他宫人，当然不敢辞。

而且当杨梁发觉萧定如今是那个冷血冷心的帝王，距离他喜欢的少年太子已经很远了。与其在未来不知何时犯了错毁掉了仅有情分，不如就此机会离开皇帝吧。

杨梁就这样打定主意，携遇燕出逃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必经之路处，萧定就站在那里，身后是重兵，只余人和人之间的呼吸声和衣角摩擦声，更显得安静。

萧定似笑非笑的立在玄华门下，风卷起皇袍上的一角，使龙纹如同波纹一般浮动起伏，轻轻升起又悄悄落下。

那是帝王萧定，而不是他的小定。

小定从来不会用这么冷淡的表情对他，或许那冷淡里还透着隐忍未发的怒气。

萧定并不惊讶，看来他早已知晓这件事。

杨梁知道小定不会伤害他，可他担心以现在的小定的手段或许会对遇燕不利。

萧定答应他不动遇燕，他出于谨慎并没有全部相信萧定的话，他说如果萧定食言了，那杨梁就不得善终。萧定果然怒气涌了上来，又瞬间压了下去，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

直到他听说遇燕死了，萧定给出的解释无意偷喝了毒酒。这解释其实不堪细想，比如好端端的酒里为什么会有毒，比如她当差时怎么会喝酒，杨梁看着萧定依旧是那副容颜，那副微笑。杨梁只觉得生疏，他好像不认识面前这个帝王，这个帝王真的是从小陪伴的小定吗？

寒意从四肢一齐涌上心头，震的他头皮发麻，做这些事情的人居然是萧定，萧定违背答应他的诺言杀了遇燕。

眼前人已经是一个帝王了，真的不再上曾经的小定了。

自此他们关系大不如前，杨梁实在没办法待萧定如从前，他们之间隔了一条人命。

时光飞逝，两人的关系随着时间变长而慢慢修补，这时光似乎提醒着他们年少于微末的情分，偌大皇宫里最难得的真心。

虽然这份感情内里已经满是裂痕了，但是他们非常有默契的揭过这篇，他们还能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只要他们之间不去触碰那道裂痕，这份岌岌可危的少年情义好像完好一样。

杨梁从当年的记忆里抽离开来，身体慢慢变得麻木冰凉，洒在地上滚烫的血液流淌趋势渐渐变缓慢，滚烫的温度也慢慢变得冰凉，凝固在原地，污血也不断从他口中溢出，杨梁却浑然不觉，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记忆又跳到另一片里，那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如果他能回到那时，一定不会去城南梨花坡。

彼时，他只是单纯觉得练习骑射在皇家猎场未免太过沉闷，于是就带着萧定来到了城南，那里有很多人一起狩猎，他看见一只小鹿，想也不想就拉起角弓，一箭射出。

突然有人开始挥鞭赶鹿，那人跑到了刚才鹿的位置，眼看箭矢要射入那人胸膛，正当众人呆滞之时，瞬息之间又一只长箭迅速且分毫不错地将杨梁的箭钉在地上，这才避免了一桩惨案。

那箭破风而过，那力度，速度，已经反应已是绝佳，杨梁不禁望去，他想看看什么人才能掌握地如此精绝。

第一眼只见那人英俊挺拔，再细看去那人英气俊美眉目如画。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是为这人一副好容颜，而是这张脸像极了……遇燕。

杨梁赶紧调整状态，生怕萧定看到那人，可惜已经晚了，萧定望向那人，漏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不带一丝善意。

那人名叫陈则铭，他为了这个无辜的人百般求情，只可惜，萧定还是欺辱了陈则铭，而且还下了毒药。他赶紧将解药送去，看着熟悉而又苍白的脸，他心里涌上强烈的愧疚，连同遇燕，连同这个无辜少年，一起编织的满是愧疚的网里，他深陷其中。

他后来也同陈则铭喝过酒，也知陈则铭的胸襟抱负，也知他的热忱忠诚，只因有着同样的一张脸，便遭此磨难。

他与小定不如从前。萧定因此总觉得是因为遇燕，遇燕已经死了。这经年的怒气无处可放，却突然出现那么一个人和遇燕长着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孔，而且满是忠诚。

萧定自太子时，就不相信这些东西了，倘若随意相信别人的忠诚，那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陈则铭长了副萧定最恨的样子，还露出忠诚，陈则铭与萧定从未相识，何谈忠诚，

陈则铭什么都没做错就成了萧定厌恶的集合。

萧定和他无法和好如初，于是就拿陈则铭泄愤，不但捉拿他父亲，还欺辱他，更将既有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子纳入宫来，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如今的萧定之间的陌路，正是如今两人信念不同。

或许萧定知道，只是不愿相信，然后继续伤害陈则铭。

他也对萧定说过陈则铭是将才，若要用他就不要辱他。

他不知萧定还愿不愿意听他的，但都不重要了。

他不知陈则铭会不会以后还忠于萧定，但是如今都与他无关了。

重担被卸了下去，那块压了他多年的顽石总算落了下来。

心中藏了好久的事情终于要被死亡这一事实所吞噬，杨梁躺在地上竟意外的轻松。

杨梁终于闭上异常沉重的眼皮，不想再看这世间最后一眼，这人间荒唐事不止，纠缠又不休。正如此刻的毒辣明日，耀眼刺目。

剧烈的疼痛也缓缓被抽离，身体已经麻木了。

战鼓声渐渐平息，和他心跳声重合，渐渐缓慢微不可闻。

他回顾了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他想了帝王萧定，他想了宫人遇燕，他还想了少年陈则铭。

而走马灯变幻的速度也即将停止，最终浮现出了深藏心底的最后一幕。

桃花树下站了一个身着华衣的少年，是小定。

三月桃花绽放的热烈而芬芳，那香气很熟悉，如昨日，如隔世，遥遥地为他指引旧时光。

“你就是我的伴读杨梁？”萧定俊俏稚嫩的脸上竟意外的显现出来平静的神情。

杨梁也平静下来，

是的，那是他们的初见。

“杨梁，杨大人战死了！”有很多人开始哭喊起来。

杨梁躺在沙场上，听着他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他最后想的，是当年的小定。

“大人流了这么多血，死时肯定很痛苦。”

才没有痛苦，我只是要去找我的小定了。

而后，心脏跳动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