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的夜,月过孤山,将人带入了幻梦。
那仅是被无意偷看见的回忆,也足够约一场百年——
李饼、陈拾和邱庆之如临其中,陪着一个姑娘慢慢长大。
本来年幼鲜活的生命陡然逝去,灰白的小脸,紧闭的眼,安静地躺在那里,明明应是粉雕玉琢的仙童,可那脖子裸露处豁开的道道刀口,外翻的皮肉,生生破坏了美感。
满屋白绸,厅上的奠酒,还有堂下的棺椁。
被剖腹的七尺长蛇蜷缩着尾巴,做了小女孩的棺,被缝好一起带进了白玉石椁中封存。
“这似已经成了悲剧,如果可以改.....”
抚棺之人一声沉重叹息,又改换了天地。
白玉石椁出现在一个圆形石室中,有光亮透过来,一道从顶部照下来,似天然未经雕饰的圆形天井,还有道光从左边打了过来。
向光亮处靠近,窗外有锦鲤游过,又有灰鲫成群悠然而过,仔细看那窗,是好大一整块约莫三丈宽九尺长的水晶面。
碧水的光亮从水晶透入,水流晃动,水草飘逸,鱼虾游动,极目望去,似无尽处。
安静的石椁蓦然颤动了起来,越来越剧烈。梦里的人都能感受得到那种急迫,以及在静谧中衍生出的恐慌......
断续片段接连闪过,似在书里翻了一篇又一篇,又回到了原点。
这次是个冬天,石室里来了一对不速之客,洞顶飘下了片片细雪。那是一对黑豹,一大一小,大的黑豹肚子上划了好大一条血口,因着寒天,鲜血都凝结了。
白玉石椁的缝隙里突然散出烟气,透亮的纯净的玉制棺盖下青光闪烁,棺椁一震,本紧闭的盖子缓缓转动,露出了足一人可出的缝隙。
黑豹警觉,“砰”声响过,棺盖落地,激起一地尘埃,烟雾散尽,一个小姑娘趴在棺椁上与黑豹对视。
五六岁的样子,懵然地从棺椁里撑起身跳下来,可梦里的李饼三人分明看见小姑娘下半身是青色的蛇尾,就连那双溜溜大眼也保留着青色竖瞳。
醒来的小姑娘,所过之处,石室内变得绿意盎然,外面却仍旧冬雪绵绵。
她救了成年的黑豹,那是只母豹。从此以后,在这石室里面,他们相依为命。
“豹阿娘,你看——”
小姑娘从石室月洞门里拿出一本书,拖着尾巴逶迤前行,梭到母豹跟前,盘尾靠在毛茸茸的肚皮上。
母豹也温驯地垂首看她,圆圆的竖耳抖了抖。
“这上面说‘天下万物互依者而生,独物者而亡,互依者互需也,互需者互助也,互助者方可长,长者需食食也。’就是说,我们相依为命,需要吃东西。”
“吼~”
“你看,这又说‘食之入口、美味之香、快意之心、妙之入神。’就是说,吃的东西要善为滋味,懂烹饪调和。”
“吼~”
“那我们能不能不吃生肉了啊?书上说那叫茹毛饮血,食之寡,心难安也。”
“吼!”
“别担心,你尽管让豹阿兄去猎食物,怎么做出其他味道来,包在我身上!”小姑娘自信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打着包票。
石室内的月洞门里连接的是另一个石室,内里无数藏书,小姑娘就是从这里面了解她所了解的外面世界。
有看不懂的字,她突然有一天听见石洞外面住在旁边松树上的松鼠告诉她,翻过山,有个小村镇,那里有学堂,有先生教认字。
她不懂自己与人的差别,学着画上的人模样,穿上衣裳就拖着尾巴出了第一次远门。
外面很热闹,村镇上人来人往,有追逐嬉戏的小孩,也有她没见过的摊贩。
摸到草棚搭建的书塾,趴在窗外听念,就这么过了些时日。终于有孩子注意到了天天来窗外听学的小姑娘。
起先看她长得好,大家都爱跟她玩儿,小姑娘也很开心。
直到他们渐渐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跟他们都不一样——
别人两条腿哒哒哒跑得快,可小姑娘的衣服总是拖地,一行一动飘飘忽忽没声没响。有好事的男孩子掀了她的裙角,一条长满青鳞的蛇尾应激性地竖了起来。
“妖怪!妖怪!!”那男孩吓得坐在了地上,面无血色,腿软得只能手撑着往后退。
“阿爹阿娘!元娘是妖怪!她没有腿!”有孩子边跑边喊。
“打死小妖怪!”
一夕之间,曾经结伴的张张笑脸,都化成了恐惧与厌恶。原来她跟他们不是同类。
她逃了。拖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了山洞石室里。
尾巴的鳞片被人拔掉,渗出的血流了一地——
“豹阿娘,原来我是妖怪。”狼狈的样子刺痛了人的眼。
小姑娘很痛,没有哭。
母豹的兽瞳里满是心疼,它为她舔舐伤口。伸出没有亮出利爪的兽掌将她勾进了怀里,毛茸茸的头安抚地蹭着她的脸给予安慰。
后来姑娘慢慢长大,再也没出过那片深林。她总在暗中窥见误入其中的猎人,若是心怀善意的,便悄悄指引他们离开,心怀恶意者,只冷眼旁观任其自生自灭。
母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她在石室中感受着母豹的生命渐渐消逝,豹兄也成为了威风凛凛的大黑豹,趴在母豹身边,兽瞳里氲出了泪水。
梦中旁观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失去的荒芜。
是小姑娘的心绪,她紧紧抱住母豹,依偎在它柔软的肚皮上。
即将逝去的母豹,艰难地抬起前爪抚上小姑娘的发顶,它和自己正值壮年的孩子彼此兽首相贴,安详地离开了。
接住那滴闭眼后流出的泪,小姑娘摸着自己的眼睛,她蹙眉狠狠闭了闭眼又张开,什么都没有。
怔愣地看着已没有生命气息的母豹,她冲了出去,蛇尾疾行间扫断了周遭的树木,压垮了深长的灌草。
“为什么没有眼泪?”
“我不会流泪。”
“可是我的心明明好难受!”
“啊——!为什么——!”
她闭着眼忍不住大叫出了声,周围的高树被声波震荡,燃起了烈火,仿佛这样就能够发泄出痛苦,可睁开的蛇瞳依旧没能流下一滴泪。
烈火也熏不出一滴泪。
从那以后,她很少再开口说过话。
直到遇见陈拾——
梦戛然而止。
做梦的人也惊醒。
日光开阖,透窗而过。
“妹妹!”
陈拾从榻上猛然坐起。
“吼~”
猛兽的低吼声在他耳边响起,陈拾侧首,“大黑狸子!你咋来了?”
黑豹耸了耸鼻子,兽嘴忍不住抽了抽,“吼~”——你丫的再叫老子猫?
“你来了~”突然想到了昨晚的事,“妹妹!俺的妹妹~!”
陈拾忙站起来往外走,一道屏风横在屋内过道正中,他记着没这玩意儿啊。
绕开屏风,陈拾吓得咧,李饼坐在床边,抬手轻抚着昏睡的元娘的脸,一脸的心疼,眼尾泛红,犹见泪光。
“饼爷?”
“你醒了。”
指着李饼的动作,陈拾心里不得劲,但又不知道咋说,“饼爷,那是俺妹妹,你弄啥......”
“你也梦到了对吧?”
“梦?”
想到昨晚的梦,“你也梦到了,饼爷?俺妹,俺妹妹,本来是人,结果她跟饼爷你一样。”
只不过,他妹妹不是猫,是个小蛇妖。
李饼有种预感,“恐怕不止我们梦到了,邱庆之他....也是一样的吧。”
作者明天继续走剧情。进度基调现在已经是慢的基调了,我再把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