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过去的记忆。
往后所有的记忆节点开始于一个小小的旅馆，只一盏昏黄的灯，就能将整个屋子照亮。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木头的味道，闻着扰人，就想爬起身来开个窗。
我爬不起来。我一动，身上就有难捱的疼痛。绷带缠满了全身，刺眼的血色从多处渗出，我用手指按住床板，努力地撑起我的上半身，剧烈而钻心的咳嗽声带来巨大的冲击力，我没能撑住，重重地摔在床板上，嘴边噙出了血沫。
大概是我不慎摔到床板上的声音惊动了房外的人。一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年冲了进来，重伤后的我没有多少气力，眼前模糊不起，只能看见一团黑影向我跑来。
“先生？”那团黑影坐到了我的床边，“你醒了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法发声。
忽而胸前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那团黑影抽抽搭搭，想要说什么，却被哽咽声逼了回去，像是不想让我察觉他的窘迫。
终是止不住泪水，趴在我身上我哭了好久好久，嘟嘟喃喃的，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是……
“还活着就好。”
这是哪的倒霉孩子，我刚醒就抱着我哭哭啼啼。
诶，说到底，我又是谁啊，怎么一身伤？
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有什么片段在从我的脑中慢慢流走。我拼命地想，脑瓜子就一阵一阵地疼，几次尝试后，额角的冷汗便提醒我这是徒劳。
后几天，我总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小黑影说我是伤得太严重了，需要好好休息调养。我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全靠小黑影照顾。身上一些轻伤渐渐好转，我也恢复了些许精力，能从床上撑起身子喝几口药，眼前也渐渐明朗。
小黑影看起来年纪不大，像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别是我上辈子作风不轨留下的倒霉儿子吧，不会吧，我感觉我不像这样的人吧……他回旅馆时总是裹着黑色风衣，还戴着黑色的面具，看样子像在外躲什么人。
但在我面前，他会摘下面具，露出那双好看的墨蓝色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他好像不太爱说话，除了喊我吃药，很少跟我有交流，可我睡眠浅，有的时候迷迷糊糊会听见小黑影抽抽搭搭地坐在我旁边，用袖子抹眼泪，一遍遍地说着：
“对不起先生……我没能护住你。”
嗓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可这沙哑的声音实在难听，一开口都把我吓了一跳，还伴随着严重的撕扯感，一说话嗓子就疼。在为我熬制草药的小黑影听见了，碗摔在了地上，随之是清脆的碎裂声。
怎么办，倒霉孩子这么关心我，让他知道我什么也记不得了，会很难过吧……
小黑影顾不上收拾碎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捧着一碗水递到我手边。
“先生能说话啦，大有进步。”
……这倒霉孩子。
水润了润嗓，我说起话的撕裂感方有所减缓。小黑影一双墨蓝色的眼睛亮着光，直直地盯着我，好像在期盼我开口说些什么。
可恶，我说什么才能不伤他的心，我应该隐瞒我失去部分记忆的事实吗？
思忖许久，我才开口。
“谢谢。”
声音还是一样的难听。
小黑影愣了愣，眼眶变得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分明在颤抖。
“不用。”
他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又一声不吭地跑回药坛子旁边了。
连后几天，他都坐在我的床侧，给我端水端药，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出门的次数也减少了，就算出了门，也很快就回来了，每次回来，都会给我捎几本诗集，短篇文章之类。
确实，我爱看。
我还是没能说出口，问问我的经历，我的伤从哪来，倒霉孩子的名字，我和倒霉孩子是什么关系……我说不出口，当我看向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时，就会想到他在夜里黏黏糊糊地说着对不起，肩膀一抽一抽的，还在不停往我手边掉金豆子……
*
我感觉小崽子最近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出门的频率变高了，还总是在外一蹲一个下午，完蛋，我是不是被他发现端倪了。
这天，小黑影也出门了，午时出门，傍晚才蔫蔫地回来，坐在我的床边，张张嘴，还没有说出一个字，又闭上了。
急死我了。
“怎么了？”
我听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而严肃地看着我，“艾墨勒先生，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你……发现啦？”
“嗯。”
我垂下眼帘，说不出话。
像是酝酿了很久，“我是路易斯……你的学生。”
“艾莫勒先生，你跟别人不一样……至少，是这个社会的异类。你看过很多书，十七八岁就取得很高的学术造诣，早年间辗转在多个国家，思想受到多方熏陶。”
“所以，当你回国后，被聘请为宫廷教授，然而，你觉得这个国家腐朽不堪，公然发表了很多反国家反社会的言论，查理斯王一怒之下……你受了我国最残酷的刑罚。”
他说得很平静，像漠然的旁观者，差点让我以为晚上哭哭啼啼的小孩是假象了。
“然后呢？你怎么救我回来的……”
小黑影揉了揉右耳垂，“千辛万苦，斗智斗勇。”
……难评。
看样子是不想让我知道了，我也没有多追问。
小黑影也没有再说话，用墨蓝色的眼睛望着我好久好久，像漩涡一般，要将我卷入其中。
“先生病好了我就会离开，在郊外有一座庄园，是为你准备的，你可以搬去那里。”
“那你呢？”
“总有一天会再会的。”
*
我是在少年家的客房醒来的。
郊外的夜晚本就僻静，除却野鸟凄厉的悲鸣，更为清晰的，便是床边人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子，辗转在房间的四周，却是被少年的面庞吸引得走不动道。
他用手枕着脑袋，趴在我的床边睡着，紧蹙的眉头可以印证他睡得并不安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试探性地覆上我的指节，我稍稍一动，他就醒了过来。
“先生……你醒了？”含含糊糊的梦呓在看见我时就变了调，瞬间清醒了过来，“我去给你拿水。”
我撑着身子爬起来，接过少年递来的水。
在微弱月光下，少年的金发被风拨动，那双墨蓝色的双眼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十多年后，小黑影才褪去伪装，以最高调夺目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身边。
那天，阳光刺眼，红色的浪潮还未升起，他翻过高墙，站在了我的面前，正巧把炙热的阳光遮挡。
“病怏怏先生，我是路易斯，你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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