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慎终追远

后来的一段时间，袁慎总是会上门拜访。若非她不爱有人侍奉左右，不然她身边的侍女恐怕都要不乐意了。

一个世家公子，总是往未出阁的女娘家里跑算个什么事？凌不疑也就罢了，毕竟二人是从小相依相知的血亲，可袁慎是个彻头彻尾的外男。

不过还好，袁慎并非是不知礼数的人，每一次他们两人相处时都是在正厅，从外面是可以大概看见府内情形的。并且他们都是各自一个桌案相对而坐，中间隔开了不小的地方，倒也挺克制守礼。

袁慎上门的次数频繁了，反倒是凌不疑这段时间从来没来过，听说他是在准备圣上西巡的事情。

前些天的万家宴会她没去，因为她身子不凑巧的染了病，在塌上歇了好久，总归是不爽利的，她也怕害得别家女娘好好的惹了病，也就向万家送了贺礼后让人谦逊致歉。

万家的人都是爽快人，也都很理解她。像京城里那些好的大臣官员，其实大多对她和凌不疑都很包容。只不过只是部分罢了，更多的还是嫌他们两家碍了他们路的官员。

不过，自孤城一事后，她的身体便落了病根，时不时的便会病上一阵子，这在圣上和那些老臣那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反而是他们这一代同龄人没几个人了解。

也是她不怎么出门交际，这么多年身边关系要好的也就只有凌不疑和程少商，现在倒可以加个袁慎。

其实在和袁慎有所来往之前，她确实是对他的印象不大好。因为他太招摇了，也太自负了。但在几次交道下来，她倒是对他有所改观。

他自负自傲，确实是有那个资本的。他身上确实有比大多数人卓越的学识，尤其是他的反应能力和辩才。方兰叶可以肯定，袁慎未来会成为一个大有前途的朝臣。

“阿兰在看什么？”袁慎含笑注视着她。他眼中的佳人，整垂眸看书，任由自己的发丝轻扬，偶尔拂过脸颊。

她今日少见的换下了以往温婉素净的打扮，穿上了一身烟紫色的衣衫，领口交错处还绣着片片娇美的白色栀子花，活灵活现，却是人比花娇。

都说人靠衣装，可在她身上却是反了过来。不是衣服和首饰衬得她姿容愈发清越，而是她衬得衣服更加精致高雅。

她发间的白玉簪更为她添了几分温润。那如生烟美玉般的容颜在从外打入室内的光照下更泛起了柔光，在这个距离下看她，竟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相处的久了，袁慎是能习惯她的颜霸攻击，只是每一次他都不能不为她的绝色而出神。

等他回神后，才发现方兰叶早早就笑着看他那痴样了。

一向从容的袁善见在此刻心中慌乱，面上都泛着不易察觉的薄红。

所幸她也没逗他，只是举起书给他看了书封上的四个字：“治国政要？”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本书？不过能让阿兰你看得这么入迷，想必书的内容是很好了。”

方兰叶轻笑几声，轻轻将书放在桌面，双耳坠着的白玉水滴耳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动，不知拨动了谁的心湖，又拨乱了谁的心弦。

“这本书写的确实很好，若是善见感兴趣，待我看完后便借你看看，这书的内容对你以后为官做宰会大有裨益。”

虽说这段时间他们关系有所进步，能够比较亲密的称呼彼此。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听到她唤他善见，他都压制不住心中的雀跃。

而她话中的内容也更令他动容。

像是这种不显名于世的书籍，大多会是他们名门望族家族内的藏书，是不在市面上流通，也不会轻易传给旁人的。可方兰叶却并不避讳，甚至愿意将书借给他。

不管她对他是否抱有男女之情，都不影响袁慎为她的这番话语而心动，甚至是欣赏。

“世家大族大多不愿将藏书借与外人，为何你并不在意？”

方兰叶笑了笑，抬手饮了一口茶，衣袖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落下，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皓腕，晃眼又夺目。

袁慎原本还有些被眼前的温香软玉迷了心神，却在听到她的话后绮丽的心思尽散：“书籍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授予世人真理。若是我们名门望族仗着自己的权柄高、势力广，只看得到自身的利益就垄断这些真理的传播，那这格局未免太过狭隘，也太过自私。”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天才。若他真是个大才，那么即使没有所谓私藏的典籍也阻挡不了他成功的道路，但若是个朽木，那给他再多珍稀的古籍又有什么用呢？在他面前都会尽数成为一堆没用的废纸，所有的作用恐怕仅仅是在遭难时、用来燃烧取暖的材料罢了。”

她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脆响，也牵动着袁慎的心弦。

“若是自我方家传出的书籍，能帮助更多求学若渴的人才达成所愿，实现他们的人生抱负和理想，那么，我方兰叶只会感到欢欣。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方家收藏典籍的意义。”

说着，她抬眸看向袁慎，话语有些意味深长：“善见，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皇甫仪是你的夫子，你尊敬他是理所当然。可他说的，就真的全然是对的吗？”

袁慎有些被问住了，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师者，不就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吗？”

“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的老师学识再渊博，也终究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也会有个人主义的情感。在求学的道路上，你应该保持你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不应被世俗同化，丢失了思考追问的能力。”

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些事。“而且，你真的觉得，皇甫仪是个品德优异的人吗？”

听到这可以说得上是冒犯自己夫子的言语，袁慎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发作。他尊重她，也有耐心去倾听她的话，去跟随她来思考这些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其实，还有些新奇。

“夫子学识渊博，对我也多有关照。他对待其他的学子们也格外和蔼。”

方兰叶微微点头，没有否认这些：“对待你们，他确实算得上一个合格的老师。但，他对桑姨母呢？他作为一个女娘的未婚夫、作为一个男人，他真的合格吗？”

一直被死板规矩教导束缚的袁慎并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夫子当初也是有苦衷的，人皆有恻隐之心，难不成就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孤女去死吗？”

此时此刻，在另一个地方，皇甫仪也正醉醺醺的跟身旁的凌不疑和对面的程少商“追忆往事”。

方兰叶看了眼他：“可归根结底，那个孤女跟皇甫仪有关系吗？”

袁慎思绪一乱，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有关系吗？好像是有的，毕竟算得上是救命恩人托孤于他。可，托孤又怎么样？又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更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有的只是一份责任。

“难道，那救命恩人托孤于他的责任，远远重于因他受苦多年、甚至遭人冷眼的未婚妻吗？”

方兰叶冷笑一声：“皇甫仪之所以有那个选择，无非就是仗着他未婚妻对他的情意深重，他觉得，他的未婚妻这么爱他，哪怕他这次回去的晚些，她也一定不会同他生气。哪有那么多冠冕堂皇，不过是他有恃无恐罢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皇甫仪选择了孤女，还奢望未婚妻对他不离不弃，难道不可笑吗？”

袁慎有些哑然。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当初他听的时候也不能理解夫子的作为。他既然选择了孤女，难道不应该是做好了未婚妻离开他的准备吗？可他竟然还说不明白为什么未婚妻会离开他。

其实他也觉得他的夫子有些虚伪。只是对于恪守礼节的他来说，这个想法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从未深究。

而今日这么一谈，他却是加深了这个想法。

“桑姨母为他操劳多年，把最美好的年华都蹉跎在等待他这件事上，已经足够仁至义尽。没有一个女子生来就是该为男性服务，该任劳任怨不离不弃的。世人自女性的裙摆下诞生，就没有资格要求女性对他们奴颜婢膝。”

“但，可笑的是，世人对女性的剥削从未少过，对女性的偏见也从未少过。是谁规定的，女子就只能守在深宅大院执掌中馈，而男性天生就要在外拼杀、博取功名？”

“在我看来，多的是男子不如女子的典范。”

“女子，从未逊于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