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伤痛

瑜策在廷庄走了之后被打晕，抓进了监狱里。他此时万念俱灰，只想着一死。

　　监狱潮湿腐臭，肮脏不堪。他坐在那惨淡的月光下，月光是透过小窗照进来的。

　　他双手被铁链挂起，已然动弹不得。他的双眼无神的望着似流霜的地面，心里的寒冷胜过了外头的寒冷。

　　“死了，好像也没什么。”他面无表情，这样想着。

　　曾经他以为天底下只有苏家子弟最爱勾心斗角，在军营受到的似家人一样的待遇，让他真的以为这个世界除了苏家的人都是善良的。

　　然而，他错了。

　　这种失落比死亡来得更为凶猛，将他完完全全的吞噬了。

　　他低着头，乌黑的短发遮住了他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的身躯被拖了出去。他抬眼望去，只见是两个狱卒，一人拖着他的一只手，往走廊尽头走去。

　　他不做挣扎，任由两人拖着。逐渐的，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那里是刑场。

　　瑜策见了血迹斑斑的地面，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身体就被挂在了墙上。

　　一个金人拿着鞭子，粗鲁的说道：“下面我所问的，你如实回答。”

　　瑜策呆呆地望着他，心里早已做好死的准备。

　　那金人一连串的问了许多宋朝军事的问题，瑜策都不答，只是用呆滞的眼神望着他。那金人一恼怒，甩起一鞭，只听得“啪”的一声，瑜策的身躯上早已多了一条深深的鞭痕。

　　“你再不说，我就打你十下！”金人怒道。

　　瑜策却并不害怕，那一鞭打下去，他的身躯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他等着那人又一连串的问完，仍然默然不语。紧接着身子上连续挨了十几鞭，登时血流满地、遍体鳞伤。

　　“抽的不够痛，换种方法。”那金人走到一张小方桌前，拿起一个似竹简的东西，走近瑜策，威吓道：

　　“说不说？”

　　瑜策在受刑时一声也不吭，如今又怎会吭声？那金人见了，把瑜策的手抓了下来，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插入那“竹简”的缝隙里，两手用力一夹。

　　“喀”的一声，瑜策闷哼一声，他的手骨登时断裂，手指也不再是直的，而是恐怖的扭曲起来，血一滴滴的掉落在地上。

　　瑜策纵然再不惧刑法，这十指连心之痛痛彻心扉，他的脸上也不由得显现了痛苦的神色。那人也不再问下去，而是让那两人拖着血迹斑斑的瑜策走了回去。

　　瑜策又被扔进了监狱里，用铁链挂起。他望着地上的一滩血，身上剧痛难当，加之天气寒冷，自己的衣服已被他们除得只剩一件，只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上天啊，让我死了也好。”瑜策一动不动的望着地面，好似已然解脱。

　　他正想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踱步走来。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位白发公子站在外头，身穿麻布大衣，手脚都瘦削如柴。他的脸是蜡黄的，因为很多天没吃东西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便是瑜策的早餐。

　　他见了瑜策，眼里满是惊讶：“你才十八岁，怎的就在监狱里啦？”

　　瑜策见这小孩很是天真，但仍然不能全抛一片心。

　　那小孩见瑜策不说话，将早餐递了进去：“你快吃吧，别等它凉了，吃坏肚子。”

　　这小孩的出现让他感到一阵温暖，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了他不是金人。

　　“你叫什么名字？”瑜策率先问道。

　　小孩看着瑜策，微微一笑：“我姓张，名钰权，是金陵张家的人。”

　　瑜策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金陵张家，是被顾大魔头灭了的张家吗？”

　　钰权听了，低下了头，双手交叉：“是啊，你知道。毒手药王是我的叔叔。”

　　瑜策见他如此坦诚，本也想坦诚待他，却又想到自己身份特殊，于是只是说道：“你叫我瑜策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钰权半信半疑，却也只是点点头。他放下早餐，解开了瑜策的铁链，看着瑜策吃完之后，才又帮他锁住了枷锁，又把门“铿”的一声锁住了。

　　瑜策望着他离去，忽的懊悔起来：“我就不该吃东西，让他们饿死我好了，我当真是蠢了！”

　　他正想着，随之而来的是第二场拷问。这次狱卒准备了更多刑具，对瑜策百般折磨。有时用刀子在他身上划出一条条伤痕，有时用烧红的铁钩往他身上烙去。

　　瑜策面对这些刑罚，都是一声不吭。金国人更是猖狂起来，狠下手时竟将他胳肢窝的一块肉给撕了下来。瑜策为了忍痛，将下嘴唇给咬破了，嘴唇的血随着额头被砸破流的血一起淌了下来。

　　折腾了半天，金国人也累了，于是便放过了他。瑜策又被关了回来，奄奄一息，恍惚中见钰权憨态可掬的走了过来。

　　“哥哥快吃午饭！”钰权笑着走过来，抬头看见瑜策的狼狈样，不禁尖叫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瑜策身上已然血肉模糊，头上也多了丝丝白发。他抬起头来，用满是血痕的脸庞对着钰权勉力一笑：“你不用给我饭菜了，我欲绝食。”

　　钰权惊讶与惊骇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瑜策也不再理他，自顾自的想着怎么寻死。

　　过了一会儿，钰权仍然没走。瑜策见了，觉得大为奇怪，问道：

　　“你在这里看着一个犯人干什么？”

　　钰权听瑜策问自己，嗫喏道：“我知道你姓苏……”

　　瑜策吃了一惊：“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我见过孟英将军了……”钰权道。

　　瑜策全身一震：“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

　　“在……在好远好远的一间牢房。”钰权老实回答，“他们让你不要自寻短见，他们说，我们是一家子，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出去的！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这句话令瑜策心头又是一震，神色有些悲哀。他低下了头，用头发挡住了自己的脸。

　　“哥哥？”钰权见瑜策良久没有反应，很是担心。

　　过了半晌，瑜策才悠悠的回答：“是我让他们担心了，你拿饭过来吧。”

　　钰权听瑜策这么说，很是欣喜，快步上前，三下两下将瑜策的枷锁解开，让他吃上了午饭。

　　“谢谢你。”在钰权就要离开的时候，瑜策说了一句。

　　钰权愣了一愣，才说道：“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钰权又想了一想，又叹道：“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瑜策目送着他小小的背影离去，心里五味杂陈。

　　一连过了八天，瑜策身受重刑，已然狼狈不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一开始伤口涓涓的流着血，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又都凝结起来，痛苦却一直蔓延着。他的头发不知不觉全部白了，仿佛披了一层雪一般，又似白发苍苍的老人。

　　但他一直想着孟英夫妇，这两位似自己父母的将军。他们不屈，自己也决不能屈，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钰权每天都来找他聊天，顺便将孟英夫妇写的信送给瑜策。监狱阴暗，却因为有了这三人的陪伴，瑜策才有了一刻的欢欣。

　　这一天，瑜策一如既往的在监狱里等待着钰权。他等了许久，却见钰权急匆匆的赶来，来到瑜策面前，又踌躇不前，不知是为何。

　　瑜策想开口询问，不料自己已然一天没喝水，喉咙干哑，根本说不出话来。

　　钰权打开了门，解开了枷锁，先递了水给他。瑜策一口气喝完了一碗，抬头却见钰权双眼满是落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钰权听了这一问，全身不禁一颤。他嘴唇抖动了几下，但仍然没有勇气说出来。

　　瑜策就这样静静的等待着，满头白发若雪，蓝色的眼珠子如宝石般好看。钰权踟蹰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颤抖着递给了瑜策。

　　“瑜策哥哥，请你节哀。”

　　瑜策听这话不对，两眼登时一黑。但他仍然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拿过了那封信：

　　“孩子：

　　看到这封信时，我们早就奔赴黄泉了，只是还放不下你。虽然你并非我们亲生，但在我们眼里，你已经算是我们的孩子了。

　　很抱歉，我们没能完成一起活着出去的誓言，在你努力之时居然中途退出，实在是对不起。但如今这条路上虽只有你一个人，你也得走下去，爸爸妈妈希望你活着，你才十八岁，应该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

　　明天钰权就会带你出去，你不用担心。我们走了，也会把你的前路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你不要想太多，军营的事情已经让你操太多心了，好好休息吧。

　　爸妈想看到的，是你在好好活着，是你的笑颜，是你在未来美好的一切。

　　不要为我们难过，因为，看到你活着，死亡就不算什么了……

　　爸妈永远爱你。”

瑜策心里一阵酸痛。他本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的人，如今悲伤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将双手抱过双腿，将头低下，泪水夺眶而出，却是将这几日来的悲苦一并发泄出来了。

　　瑜策的碎发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如雪一般飘着，便似他那漂泊的人生。泪珠飘落在他的脸颊上，仿佛上天的甘露。如此美人，在冰冷的人间悲切的抽泣着，上天看了亦是觉得可怜。

　　钰权也不忍去看，只是低着头，听着瑜策的悲泣，心里也很是伤悲。

　　瑜策哭了许久，心情方才平复一些。他正想抬头，钰权却先拍了拍他的肩，把一条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瑜策接过了手帕，擦了擦泪，听钰权喃喃道：

　　“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