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镇魂小短文

黄昏退去，夜幕垂落，特调处窗外的树梢上挂上了一钩残月。

大家今晚都没有回家，垂头丧气的坐在办公室里沉默不语。祝红给大家点了外卖，虽然今天的菜肴十分丰盛，可是所有人都心事重重的，食不甘味。就连大庆面对着它心爱的小鱼干，也没有了胃口。

他们的主心骨失明了，沈巍的情况又差成那样，无异是雪上加霜，想到赵云澜此刻的心情，众人都觉得很不好受。

办公室的电话铃声陡然刺耳的响了起来，打破了屋里这一片死寂。林静才一接起来，就听见电话那端小郭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大家快来救命啊！赵处都要急疯啦！……”

十分钟后，一群面色惶恐的人出现在了赵云澜的屋里，当他们看到赵云澜那一分钟，就知道小郭的话，一点都不夸张。

赵云澜就坐在床上，怀里死死的抱着没有一点意识的沈巍。极度的心疼和无助，让那张英俊洒脱的脸都已经脱了形，苍白得比起怀里的沈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紧紧的贴在沈巍湿漉漉的额头上，空洞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那种无计可施的自责和绝望，几乎已经将这个人逼至崩溃。

所有人的心头都如同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那般难受。见惯了这个鬼见愁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眼前痛苦沮丧到发狂的赵云澜是如此的陌生，让人感觉到酸涩无比。

大家围在了床面前，当目睹了沈巍的状况后，立刻就明白赵云澜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绝望了。

任何人，只要看到现在的沈巍，都会觉得他快要不行了。

他就那样双目紧闭，无知无觉的躺在赵云澜怀里，对外界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惨淡的嘴唇上直接一点血色都没有，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楚恕之赶紧伏下身去检查沈巍的生命体征。触手只觉那肌肤一片冰凉，顿时吓得全身都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他慌忙把手按在沈巍的胸口，掌心下面感觉到了一点点微弱的跳动，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背上都不禁吓出了一身薄汗。

“赶紧送他上医院啊！！！在这里发什么愣？再耽搁下去，他就没救啦！！！”面冷心热的老楚愤怒的对抱着沈巍一动不动的赵云澜大吼起来。真不明白，沈巍的情况几乎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这个脑残的领导不是立刻把他送医院去抢救，反而坐在这里毫无用处的悲痛欲绝，那不是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吗？老楚真不理解这个一向冷静睿智的人，此时是犯了什么傻，简直是不可理喻。

赵云澜眼里的泪水无声的滴在沈巍那没有血色的额头，他的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纸磨过桌面，让人听着就难受“没用的，医院治不好他……”

众人惊讶的望着他，齐声问“为什么？”

赵云澜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翻涌出难忍的痛楚“因为，他就是斩魂使……”

这一句话给大家带来的震撼，真不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冥界斩魂使，那是一个怎样至高无上的存在。上万年的岁月，凭着一把“识善恶，辨忠奸”大公无私的斩魂刀，游走于阴阳两界，天地人神，无不顶礼膜拜。那样一个令众生不敢有一丝怠慢的传奇人物，谁能想到居然会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一般的沈巍，这个惊天的秘密，简直把大家吓到魂飞魄散。

假和尚林静呆若木鸡半天，才颤巍巍的说了一句“阿弥陀佛，赵处，你……你可真够色胆包天了。”

亘古以来，谁见到这位幽冥之王，不是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他这样的人，哪怕有一天粉身碎骨，落到泥沼里，也必然是无比尊贵，叫人不敢有一丝亵渎。

他们知道这赵云澜做事素来离经叛道，不为世俗所羁，可连这位高高在上的斩魂使大人他居然都敢去染指，那简直就是胆大妄为到了令人震惊不已的地步了。

楚恕之一听到沈巍居然就是冥界的斩魂使，寒凉如冰的眼睛里刹那间火花四溅。这个一贯孤傲冷漠的尸王颤抖着跪到了床前，近乎崇拜的看着沈巍苍白憔悴的脸，神情显得无比虔诚肃穆。

一切的不解都有了答案，他终于明白了赵云澜的那份无奈和绝望了，这世间，哪里可以找到能治他的药啊？

楚恕之伸出手来，握住了沈巍的手，那冷得就像冰块似的的触感让他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怎么会这么凉呢？老楚心知不好，就闭上眼睛，把自己身上的能量缓缓输送进了沈巍的体内。

楚恕之也是来自黄泉，体内的能量可以与沈巍相融，只是他修为太低，那力量就很薄弱。然而那一点点的能量，对于奄奄一息的沈巍来说，也是雪中送炭，至关重要的。

楚恕之的手一触到沈巍的手，就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不及待的吸了过来，仿佛沈巍体内有个看不见的黑洞，正在疯狂的吞噬着这点能量。楚恕之吃了一惊，不明白沈巍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这感觉就像是在他的身体里蛰伏了一头凶猛的野兽，饥饿难耐到了已经无法控制了一般。

诡异的吞噬力量太过凶猛，楚恕之那点可怜的能量一下子就被吸空了，然而那股力量显然没有满足，依然吸附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弃。老楚大惊失色，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无疑要被吸尽血肉，变成一具干尸。惊骇之下，他急切想松手，谁知那力量却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根本挣脱不了。

正在这魂飞魄散之际，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咳嗽声，赵云澜怀里的沈巍睫毛微微颤抖着，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可怕的吞噬戛然而止，楚恕之的手指顿时被松开，他随即跌坐在床前，汗如雨下。

沈巍虽然醒过来，但明显还是非常虚弱。他一睁开眼睛，就把目光投向床边力尽神竭的楚恕之，急切的问“对不起……有没有伤到你……”

因为极度的身心交瘁，他的声音微弱飘忽，但语气里那种和煦的体恤和关切，就如同一片羽毛一样轻轻的抚过楚恕之的心头，让这个冷漠的人眼眶一下就红了。

楚恕之立起了身子，在床边恭恭敬敬的跪好，泛青的脸上浮现出无比崇敬的神情，庄重的说：“大人对楚恕之恩重如山，小人就是为您肝脑涂地，也毫无怨言。”

当年老楚修炼尸道之际，犯了杀戒，被囚禁于地狱，受尽了折磨。斩魂使巡查地府的时候，遇到了生不如死的他，怜惜此人当年所犯之事情有可原，特地网开一面，允许他身配功德枷，出入阴阳两界，戴罪立功，以赎所犯之过。于是，特调处才有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尸王。这么多年，斩魂使在老楚心里的地位，那真是敬若神明，尊贵至极的。

这个温润如玉的人，身体已经衰弱成这样，一旦苏醒，立刻就遏制住体内力量的吞噬，深恐伤害到别人，他的善良和宽厚，如何不让老楚动容。

大家看他醒了，都纷纷聚拢在床边，关切的问道：“大人，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沈巍神情有些困惑，不明白这秘密怎么就被大家知晓了。“小巍，你怎么样了？”耳边传来赵云澜焦灼不安的声音，沈巍回头看见自己身后面色惶恐的他，一股悲恸而怆侧的情绪瞬间从心里奔涌而出，几乎无法自抑。

婉转缠绵，缱绻深情，无数次午夜梦回，窗外月凉如水，一切的美好明灭如同幻境。即使自己爱的人就握着他的手在身边安然入睡，一样让沈巍觉得恍惚而不真切。

果然，梦醒了，连这一点不真切，也即将要灰飞烟灭了。

一刹那的欢喜，烟花一样短暂……

一万年的孤寂，黑夜一般漫长……

陪在他身边，共同度过凡人这短短的几十年。却原来，如此一个最简单的期盼，对他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奢望……

沈巍心中大恸，他本就气力不继，此番痛楚，胸口禁不住一阵憋闷，顿时连呼吸都困难无比。他忍不住伏下身子，剧烈的咳了起来。

这一咳就停不下来，胸腔里就像堵了一块棉花，一呼一吸都牵心动肺。他费力的喘息着，咳得无法停止。苍白的脸上不由泛起病态的嫣红，喉头的腥甜气息再次涌了上来，他用手指捂住嘴巴，随着剧烈的咳呛，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里不停的滴落出来。

赵云澜胆战心惊的听着他剧烈的咳嗽声“小巍！小巍！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他急忙伸手把沈巍按进怀里，让他微微斜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抚按着帮他顺气。

他的心里仿佛焚起了一把火，焦灼得近乎把人烧成灰烬。那一声声痛苦的咳声，如同一把把最最锋利的刀刃，一下下的劈在了心间。

他爱的人，正在承受着无止无休的痛楚折磨，而他，却只能守在旁边束手无策。沈巍的身体在他怀抱里不停颤抖，是那样的脆弱而无助，可是，赵云澜除了这样徒劳的拥抱着，徒劳的呼唤着，却不能为他减轻半分苦楚。无能为力的愧疚感席卷而来，腐骨穿心一般的几乎要将赵云澜逼至发疯。

特调处的一群人神色慌张的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看他咳得那么厉害，可是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大家心里都很惶恐，他们不知道，如果连这位强大无比的神祗自己都无法控制住的伤势，那天下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正在人仰马翻之际，突然响起了门铃声——有人来了。

林静打开了大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很年轻，清爽秀气的模样。不知为什么，那面孔居然让林静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此人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彬彬有礼的笑着问：“请问斩魂使大人在吗？在下有事求见。”

林静不知来者是谁，但听他一开口就直称大人之名，那一定是和沈巍有些渊源的，他不敢怠慢，赶紧把他引进了卧室。

沈巍总算勉强抑制住了咳，苍白的唇际染了血，看上去孱弱至极。他半阖着眼帘倚靠在赵云澜肩头艰难的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破碎而无力。

来人毕恭毕敬的施了一个礼，谦卑的说：“我家主人无意伤了大人，很是愧疚，特地寻来了烛阴的内丹，让小人送来，希望大人身体能够早日痊愈。”

说罢，他把手里的锦盒打开，只见一颗白色的珠子躺在精致的丝绒盒芯里，宝光流转，灿然生辉。

烛阴的内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个多么珍稀无比的东西啊。

赵云澜虽是凡人，也是听说过这个的。在《山海经》里曾有记载——曰：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身长千里，人面蛇身赤色，又称烛龙。

上古神兽的内丹，据说有着能够起死回生的神效。但这一切只是传说，谁能想过这一生可以亲眼见到这件宝物。一群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呼吸都几乎要停顿了。

能够找到如此宝物，那他的主人该是个怎样神通广大的人物啊。 沈巍的眼眸黑沉沉的看着那颗珠子，目光竟似千尺寒潭，深不可测。不知是不是错觉，祝红觉得那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竟有极深的痛楚和落寞隐隐掠过，转瞬即逝。

“好，我收下了，替我谢谢他。”半晌，沈巍才开口说道，声音虽然很低弱，但赵云澜却听出了一种百感交集的意味。看来，送药的人和他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能夺得这种绝世宝物的人，会是谁呢？

那年轻人恭敬的施了个礼，就告辞了。

林静将他送至门口，那人微笑着与他道别。林静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梭巡着，他始终觉得这人的面孔让他有一种依稀仿佛的熟稔，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会让他有这样奇异的感觉呢，真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他走进卧室，看见沈巍那一刻，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恍然大悟过来。原来刚才这年轻人，眉眼间居然和沈巍竟有几分相似，难怪自己会产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小巍，这药……”赵云澜不安的握住沈巍的手，斩魂使穿行三界，因为铁面无私，树敌无数。这东西来的太过蹊跷了，赵云澜担心会不会他的仇敌故意设的圈套。

沈巍安抚的握了一下他的手，显然，他是知道对方是谁的。赵云澜听见沉吟了片刻，然后很轻的说了一句：“好，我就赌一次。”

说完，他就取出那颗珠子，神色平静的吞了下去。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看着他，不知道这神秘人送来的，究竟是救命的良药，还是穿肠的剧毒。

沈巍的身体实在已经无力支撑，虽然楚恕之给他输送进了一些能量，但沈巍立刻转移给了饥饿难耐的胎儿，所以他自己依然是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吃了药以后，他疲倦的靠在赵云澜的肩头，那鸦羽一般的眼睫渐渐的就闭了下去。赵云澜耳边听到他的呼吸逐渐清浅平稳，知道是睡着了，就轻柔把他环抱在自己怀里，脸颊轻轻的贴着他的脸，让他在自己怀里静静安睡。

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喘，屏声静气的守护在卧室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着。

月渐西沉，云雾丝丝缕缕，窗外的世界，清冷而迷离。

不知过了多久，赵云澜突然听到怀里的沈巍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身体里正在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痛楚：“小巍！小巍你怎么了？哪里痛吗？”那粗重的喘息一声声仿佛能割断他的肝肠，让他全身都跟着抽痛不已。他惶恐的抱紧了沈巍，声嘶力竭的只是喊。

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焦灼不安的看着沈巍。只见他的脸色骤然发白，眉宇间全是难耐的痛苦，簌簌的冷汗迅速布满了他墨色的鬓角，胸腔里腾起的剧痛沿着神经血脉涌向他的四肢百骸，他挣扎着支起身子，猛的扑到了床边“小巍！！”赵云澜的呼喊尚未落音，沈巍嘴里就有大口大口鲜红的血块吐了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大人！……”大家纷纷惊呼围了上去，楚恕之急忙扶住他依然颤抖不止的身体，却见沈巍用手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额上冷汗涔涔，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漫漫的夜，黑暗冷冷的四处弥散，就像大家此刻心里的恐惧与惊慌，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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