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早上六点就醒了。天才蒙蒙亮,他在床头靠了会儿,等睡意全部消散了,才慢吞吞地踩着拖鞋下了床。
郊外别墅的清晨很安静,能从窗外传入室内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儿婉转的啁啾。严峫走出卧室,习惯性地望向隔壁——那里的房门紧闭着,严峫上前两步,伏在门上听了一阵,又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仔细看着,直到昏花的眼在昏暗的卧室中找到他的身影,耳边传来那台不知名仪器清晰而有节奏的响声,才放下了心,轻轻合上了门。
刷牙,洗脸,捋一捋不服帖的头发。
严峫在脸颊抹上剃须泡,抬起头。镜中的人须发皆白,脸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因皮肤松弛略显下垂的眼角掩盖了目光中一如年轻时的野性凌厉,竟意外地柔和了些。
他沉默地刮完胡子,沉默地走下楼。
退休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严大少爷开始学着做饭,时间久了,倒也有那么几道做得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反倒是江停,生病住院的次数逐渐增多,精力也越来越不济,有几次想下厨,都被严峫半哄半劝地带出了厨房。
严峫打开冰箱门,挑选着取出几样菜——和江停初次下厨时食材都要现定不同,两人常住的这栋别墅的冰箱里,食材总是满满当当。
他淘净了米,像往常一样准备煮粥。
对于严峫和江停而言,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们的五十周年纪念日。
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严峫都会想办法办出新花样,许是爱情真的让一个直男改变了太多吧:最开始的几年,每逢纪念日他都要请市局所有人吃饭,江停必须在,饭后再去杨老板的KTV唱歌,机会合适还要和已婚男同志们分享追妻心得,结果在吕局,魏副局以及江停本人的严正拒绝下被迫改变形式;那之后的几年,严峫会准备一些园艺种植之类的小活动,晚上两人再一起去用烛光晚餐;又过了几年,严峫调离一线后,两人的结婚纪念日通常是去度假……一直到近几年,江停的身体受不住长途奔波,他们就在家共同下厨做一顿饭,偶尔也邀三五好友,一起聊一些过去和现在的事……
只一件,这些年来,严峫一直坚持每十年定制一对情侣戒指,到如今,他手里拿着的,已经是他们的第五对戒指了。
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煮开的声音……
陷在回忆里的严峫猛地抽离回神,迅速将火拧到最小,又去看他手里的首饰盒——第五对纪念戒静静地躺在里面;它很特殊,不同于前四对,这是一对扳指,一只云纹一只月影,意为相依相随。
几日前,江停在庭院里摆弄两个月前种下的花,听他说定制了新的戒指,总显得很清冷、甚至有些恹恹的眼神突然亮了,半带调侃地对严峫说:“今年该第五对了……还差一个扳指,你就彻底圈住我了。”
严峫听了这话,占有欲满满地将人搂入怀中,问:“这样圈着还不够?”
“再紧一点。”江停伏在他怀里,闷声道,“可别让我跑走。”
“是了,可别让我们警花跑了。”严峫依言,又将人抱得紧了些,力道又不敢太过,便想哄着江停抬起头,别把脸埋进自己胸口。
“严峫,我可能……”江停后面说了什么,严峫没有听清。两人半搂半倚着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坐下,严峫将天边的晚霞指给江停看。
——一直到今天,江停还是没抬起头,也没再睁开眼。
蔬菜粥很快就煮好了,严峫尝了尝,觉得味道有点单调,中途加了把鸡丝进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江停,顺口喊了句:“警花儿,下来吃饭!”
出乎意料的,楼梯处真的响起了脚步声——只是步伐极快而稳健迅捷,自然不会是江停。果然,不一会儿,一张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厨房门口:“严队,江顾问醒了。”
严峫当机立断放下了盛了一半的粥,跟着小医生上了楼——上了年纪后,严峫担心江停身体,他们住的地方附近总会悄悄跟着一批严家医院调来的家庭医生。严峫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小孩,却又觉得很熟悉。
“已经很久没人叫我严队了,你之前认识我?”
小医生笑了笑:“我爷爷以前在市局门口买早点,我小时候爷爷总给我们讲你们的故事!他还说,江顾问最喜欢奶黄包……做严队手下的实习生可惨了,每天都需要给特殊顾问买早餐。”
“我之前特别想报考公大,结果分数太高没考上,只能学医了……”
总是努力证明自己不是警队倒一的严峫:“……”
严峫用八十岁之后最快的速度上了楼。小医生推开门就要去扶他,被他摆手拒绝了。进门前,严峫轻声对小医生说了句话,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怅然若失:
“那会儿他还叫陆顾问,只有我知道,他是江停……”
卧室的窗帘被拉开了半扇,许多不知名的仪器围着病床,显得床都小了不少;床上躺着,是戴着呼吸面罩的,小小的江停。
严峫走到他床边坐下。江停看起来精神尚可,轻声唤他:“严峫。”
“嗯,媳妇。”不知为什么,严峫开口时声音里夹杂了鼻音,“我这么大一个媳妇,终于找回来了。”
“嗯,纪念日快乐。我爱你。”
“我也爱你。”严峫起身,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江停的面颊,他隔着氧气面罩,给了江停一个吻。
起身时,严峫看向江停,发现对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竟是满满的哀伤。
严峫从口袋里拿出他们的戒指,庄重地给江停戴上——有点宽,他的警花瘦得厉害。
江停抬手,久久地凝视着它,最后轻轻地夸了句:“……好看。”
江停伸手想要严峫手里装着另一只扳指的盒子:“我也给你戴。”
严峫轻柔地将那枚扳指塞进江停手心,沉默而顺从地伸出手;江停的另一只手上还打着点滴,他动作极慢地将扳指套在严峫拇指上。
江停弯了弯眸,他在笑:“我套住了。”
“嗯,这辈子都是你的。”
严峫握了握江停的手:“庭院里的花开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采几朵给我吧。”江停似乎是有些累了,他轻轻合上眼,仍是笑着的。
“江停!”
“医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状况不太乐观……江先生的器官衰竭得很快,年轻时受过的伤,对他的身体伤害太大了。”
“嗯,我明白。”
“继续采取保守治疗的话,江先生还有……”
“我放弃。”
“嗯?严先生……”
“他的日子到了,如果非要留下来,一定会很痛苦吧。”
“治疗时这些都难以避免……”
“……我也想留住他,可是没有根治的希望了。我不想让他太难受。”
严峫的脸半隐在盆景落下的阴影里,遮住他发红的眼眶。
“我还想看看他……再多陪他一段。”
夜已经深了。楼下厨房里,盛了一半的粥已经冷透;楼上房间里,守着江停的严峫不曾入眠。
他手里捧着一束花,蓝紫色的,散发出阵阵淡香。严峫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只要是江停种的,他都会觉得好看。
——病床上的老人满头银丝,面容清瘦,皮肤松弛下垂,甚至有几处老年斑……只有从眉眼细节处才能找到蛛丝马迹,以证明他年轻时曾美得那么惊心动魄。
可他是江停。
严峫满眼都是江停。
江停又一次醒来时,房间里一片漆黑,他的手却是被紧紧握着的。即使有呼吸机的辅助,她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江停轻轻回握了那只手。果然,严峫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
“严峫,我要食言了……”
——我到不了九十九岁了,但你一定要活到九十七岁。
“你,打开灯,我再看看你……”
床头的小夜灯亮起微光,映亮了床边人的脸庞。严峫紧抿着唇,不难发现,他的眼睛红着,还有点肿。
“别哭……”
江停抬手想去摸严峫的脸,却被人死死地按住了手。
严峫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这次告别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江停这次不是去追击毒贩,不是回恭州,亦不是去执行卧底任务……这些都很危险,但至少,江停回来了,陪他一起走到了现在。
现在……
今日一别,便是两隔。
江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被严峫用手势阻止了。
“媳妇,你刚醒……别费力气说太多话,我都知道,让我来问,好不好?”
严峫站起身,强装镇定地看着江停。
“媳妇,我们算有缘的,对吗?”
江停的氧气面罩上,雾气缓缓消散:“算。”
“你真的爱我。”严峫向江停俯下身。
“爱。”只一个字,江停声气极弱,严峫却听得真切。
严峫环抱住江停,轻轻地,像是在守护一件精致而脆弱的珍宝。
“我还想,听你说爱我……别走,江停,别走。”
“我爱你……”江停意识几近消散,漂亮的眼眸中泪光流转。
严峫又爱又怕,他颤抖着将自己的脸贴近江停的面颊,刚好听到江停用尽气力的最后两个字:
“……严峫。”
——是他的名字。
床边的心率监测仪上的线条剧烈地上下抖动几下,江停的尾音被刺耳的警报声淹没。
江停了无遗憾似的,轻轻合上了眼,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仍是笑着的。
心率监测仪上,线条缓缓归于平静,数字也终究归零;各种仪器的警报接连被触动,房间里一时铃声大作。
严峫抱着他逝去的爱人痛哭出声。
江停葬在郊外的墓园,是个林木葱茂、幽雅僻静的去处。那边已经竖起了两块墓碑——有一块是严峫留给自己的。
江停墓碑的正面刻着名字、生平,背面没有刻冗长的墓志铭,只有一句十六字的诗: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严峫摩挲着下巴,突然说,“好名字。”
江停稳稳当当地回答:“谢谢警官。”
…………
——那是严峫和江停的初次对话。
命运的齿轮在同一点再相逢,却背道而驰,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奔赴。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江停墓前,一杯热茶冒着氤氲雾气。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江停墓前,严峫坐在墓碑旁边,仰头饮尽了自己杯中的清酒。
别墅房间里,之前的医疗用具都被清了出去,回复了之前的陈设。严峫看上去老了不少,生活再没什么能让他燃起热情,他只是平淡地靠思念活下去。
严峫常去江停墓前……只是次数太多的话,他显然奔波不起,就在茶室里泡一杯老同兴,慢慢啜饮。他手边的棋盘上是江停曾经摆出的一个残局,时间久了,棋子上蒙了一层细细的灰;茶室的立柜上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蓝紫色的花,散发出淡淡清香。
——蓝紫色桔梗,永恒的爱,勿忘的爱。
——品他爱的茶,看他爱的棋,摆他爱的花,在他爱的居所,做他爱的人。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