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珵决定好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
这场改革他早已与海之唤推演过，就在岭南，在天高皇帝远的岭南，在望都插不进手的岭南，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时机。
“十日后我会在南翊侯府设宴，届时我会宴请岭南世家出息，华霆，那便是你我重写岭南的开始。”赵清珵起身，他手中握着小扇，清冷的面容下藏着的是武镇川没见一次便会心惊一次的冷毅。
这位年轻、漂亮的南翊侯决绝而又凛然地走在一条谁也没有走过的道路上。
武镇川在离开前去拜见了海之唤，海之唤年纪虽然大，精神却十分抖擞，武镇川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戴着草帽在后院的湖边钓鱼。
海之唤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坐在泥地上，见到武镇川过来了，他朝学生招了招手，乐呵呵地说道：“这是说了什么？愁眉苦脸的。”
岭南在中原传得偏远恶寒，是穷恶之人流放之地，可只有真的来了才知道这片地方的气候养人，海之唤在北地待了大半辈子，如今骤然来了南方，新奇的不行，武镇川深知他这老师秉性自在，无拘无束，老师奉行的从来就不是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
海之唤不是什么一板一眼的儒家学子，他敢于打破常规，挑战权威，倒是武镇川，这个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刻板的很。
“华霆啊，如今你也是大庾城太守了，老师与你说要有海纳百川的胸襟，不要拘泥于眼前的一花一叶，也不知道你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武镇川毕恭毕敬地站在海之唤身后，替他挡去了一片阳光。
“坐下来，站在那也不嫌累得慌。”海之唤招呼着武镇川坐在边上，他将泥地上的落叶扫到了一旁，武镇川见此，只好顺势盘腿坐了下来，他低着头，瓮声道：“老师，侯爷想要推进土地改革，您可知此事？”
“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华霆，为师的想法早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了，属于老师的结局早就写好了，如今是你们的天下。”
海之唤看向武镇川，语重心长：“你这个臭脾气，自从我致仕后你就一路被贬，说话难听，一根筋，把上峰得罪了透顶，老师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做千古纯臣，辅佐君主，你只想张嘴，这还不够，华霆，你要睁开眼睛看看，看看如今的北周到底需要什么。”
“只靠动嘴弹劾，救不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朝廷。”
“老师当年的一场改革血流成河，可到头来……”武镇川难得情绪这样外露，改革意味着变动，望都有过一次伤筋动骨的改革，武镇川对赵清珵想做的事没有半点希望。
“华霆，”海之唤语气沉了几分，他待人接物一向乐呵呵像个老顽童，难得有这样拉下脸来的时候，他注视着武镇川，凝声道：“你要睁眼自己去看，踩在田间小道、踩在百姓走过的路上自己去看，去看看到底应该做什么才能救北周、救这个朝廷。”
“靠你我这样坐在庙堂之上，是看不到北周的。”
“北周不是我们，北周是千千万万个在田间耕作的穷苦百姓。”
武镇川沉默地离开了，他告别了老师，独自出了侯府，一路往城郊走去。
他想着老师说的话，站在城郊田埂之上，落日时分，橘色的夕阳在田间拖出了一道昏黄的影子，举目望去百姓们穿着粗布短衫慢吞吞地走着，他们有人在放牛归家，有人在田边沉默寡言地耕作，他们的神情无一不是麻木的，武镇川在他们的眼中看不到半点光亮。
“老爷子，今年收成还行吗？”
武镇川与蹲在田边抽大烟的农夫交谈，让他做这样的事情有点为难，毕竟平日里在衙门中武镇川就一向沉默寡言。
“嗨，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到不了我们自己口袋。”农夫的目光浑浊，眼底好似铺了一层灰色的雾霭，他的嘴中吐出来一圈青灰色的烟雾，“这世道，不就这样了。”
“能吃饱就行。”
不是只有农夫一人这样所想。
举目望去的所有农户，他们的肩上分明空无一物，但却仍旧被压得直不起身子，岣嵝着背部，脸上带着沉重的褶皱，没有半分笑颜。
“像我们这种人，嗨……”农夫摆了摆手，神情苦涩，“家里有点门路的早就脱了奴籍出门做生意去了，没门路的，这辈子就安安分分做奴隶吧。”
这番话带着平静的麻木。
武镇川笨嘴拙舌，饶是他想来寡淡，也听出了农夫口中的不甘，他试探着问道：“你们想要有一片自己的田地吗？”
“想？”农夫听笑了，他抬头看着武镇川，“大人，我见您穿着富贵，你可知像我们这样生来就是奴籍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远处有一片甘蔗地，就在武镇川与农夫说话的功夫，甘蔗地中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哀嚎。
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约莫只有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从甘蔗地中跑了出来，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神情慌乱而又害怕，他边跑边往回看，似乎是在躲避什么。
可他这样年幼，尽管全力奔跑，可还是被身后的壮汉抓住了。
“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偷甘蔗的！”
“别打我！”
小男孩被推搡着摔在了地上，他双手抱头，围在他边上的壮汉拳打脚踢，神情凶很，边打边骂道：“小兔崽子，叫你手贱，竟然敢偷到毕老爷的甘蔗地中来，看我不打死你！”
农夫伸手，指了指前方，平静地说道：“大人，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命。”
武镇川面色乌黑，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大喊道：“住手！”
正在殴打少年的壮汉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他们都是庄子上看管这些奴隶的练家子，平日里不与官府打交道，眼下见到武镇川也没有半点惧意，其中一个带头的站出来，听着胸脯道：“这位大人是有何事？我们在教训庄子上的奴隶，并没有触犯北周律法，还请这位大人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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