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值得

16.

高而窄的彩窗只打开一条缝，阳光被挤成一道窄窄的光带，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室内的摆设明显都已经上了年岁，满屋子陈旧的气味，安静得落针可闻。

燕尾服一丝不苟的中年管家眉间已有褶皱，鬓边的银发显得人格外儒雅。他对面穿着洁白衬衫的男孩坐在高大的木椅上，脊背挺拔，和古旧昏暗的房间格格不入。

"温叔，船上怎么样了？"

马嘉祺坐在这样的房间里，阴郁的气质就自然地显现出来，108颗串珠的沉香手串一环环绕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尽头坠着一个方形的小吊坠。

"应该一时半会走不了了，船上如今乱作一团。那位先生不仅偷走了最好的两支枪，还在逃走的时候破坏了船只的部分动力系统，就算抢修，也要半个月才能修好离开港口了。"管家不禁有些感叹，"……不愧是丁先生。"

马嘉祺若有若无地轻嗤了一声，声音里分不清喜怒："就这么一点事，差点丢了命。"

管家笑眯眯的："这可不是小事，有了这半个月，我们就有了活动的空间。如果能把船上的货弄下来……"

"这段时间好好准备，做得没有痕迹些，"马嘉祺闭着眼，"等他们把船修得差不多，就请船上的人来庄园里参加……爷爷的寿宴。"

"是的，少爷。"管家颔首，偏头去看着窗外叹息，"唉，三年啊……"

三年的囚禁和蛰伏，他们用了三年，才等来一个出岛的契机。

"丁先生的身体怎么样了？"管家关心地发问，完全无视马嘉祺霎时阴沉下来的脸色。

"死不了。"

看着眉间终于出现些怒气的少年，管家眼里的笑意更浓郁了："丁先生会来岛上还真是出乎意料啊。少爷，你说他啊，在大少爷身边应当是如鱼得水的吧，为什么却要想方设法上岛来呢？"

马嘉祺把玩着手上的吊坠，眼睫低垂："不是为了做生意么。"

管家微笑着点点头："或许是吧。"

马嘉祺烦躁起来，冷而空洞地盯着空气："你想说什么就说。"

管家笑着摇头："我只是想提议，寿宴那天，就别让丁先生来了吧。"

那些人他们自己也能收拾干净。

马嘉祺想起丁程鑫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血，那句"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在他耳边回荡，他心里窜上邪火："为什么不让他来？他不是想死吗？再说除了他，又有谁能解决简铢？"

"我吗？"马嘉祺自问自答，"我已经是个瞎子了啊。"

管家皱了眉："少爷，当年的事，他也是迫不得已……"

马嘉祺唇边漏出一声笑："迫不得已……"

丁程鑫猜错了，他从来不是害简亓被送到岛上的间接因素。

——他是罪魁祸首。

17.

丁程鑫养伤那段时间清醒的时间很少。

由于失血和情绪低落，他总是莫名地进入昏睡，从白天睡到黄昏，又从黄昏睡到深夜，可一睁眼总能见到马嘉祺坐在床前，眼睛也不眨地瞪着他，明明已经很疲倦，还强撑不肯睡，好像他只要一个没看住，丁程鑫就会找把刀抹脖子自尽了一样。

丁程鑫见了也心烦，干脆闭眼睡觉。

等丁程鑫的伤好得七七八八，马嘉祺不再整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开始催他多下床走动。

丁程鑫也听话，常跟着六斤去花园里溜达几步，阻止小狗在花园里咬花抓鸟，不出几天就行动自如健步如飞起来，连他自己都惊叹自己身体的顽强程度。

他和马嘉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简家的事三缄其口。

只是当丁程鑫见到马嘉祺在房间里弹琴的时候，总会站住出一会儿神，好像看见什么熟悉的人。等马嘉祺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挠挠头走开。

马嘉祺耷拉着眼睫，再按下琴键时，心已经不静了。

丁程鑫偶尔会做噩梦。

某一次从不太安稳的梦寐里醒来的时候，丁程鑫发现有人坐在自己床头，自己的手抓在他手里，两个人十指相扣，那人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指，是个十足暧昧的姿势。

他把手抽回来，声音里还有浓浓的倦意："马嘉祺，你不用睡觉吗。"

马嘉祺低垂着眉眼不说话，丁程鑫坐起来，靠着床头伸懒腰，伸开手臂时露出雪白的一截腰线。他生得好看，伤养好了，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丁程鑫坐在床头，在静谧的春夜里和马嘉祺一起沉默无言。

他不是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年轻，也没有粗神经到连这样不加掩饰的情愫也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你也喜欢男人啊。”

马嘉祺抬起眼睛有些迷茫地望向他：“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没有聚焦，反而显得无助可怜，丁程鑫对上那双眼，心想自己真是造孽。

在他还没有想起简亓的时候，他总觉得马嘉祺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白衬衫，弹钢琴，清瘦颀长的身形，温柔清亮的嗓音……

他难以克制地在马嘉祺身上停住目光，他以为他就是喜欢这一款，甚至对人家有意思，所以才不自觉地靠近他，信任他，哄着他。

可是原来大梦一场，他的心动只是因为马嘉祺像他记忆深处那个人。

他不能欺骗自己，把马嘉祺当作他记忆中的少年的替代品，他做不了这样卑劣的事。

“我们不可能的，”他语气平稳，干脆利落不留情面，“我也没什么好喜欢的。”

“简亓的下场，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他提起那个人时，声音里有隐忍的痛苦，“马嘉祺，别为我这种人犯傻，不值得。”

他垂着头，马嘉祺蹭过来牵他的手，他手指冰凉，丁程鑫的手却总是温暖的。

丁程鑫说的话都是掏心窝子的真心话，马嘉祺听得出来。他想，丁程鑫太看轻他自己。

他其实很好，总是这么好，对所有人都好，七年前会出手救巷子里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孩，七年后会全心全意真诚对待一个不清楚底细的男人。

他一瞬间想了很多，无穷无尽的怨怼和仇恨，那些复杂血腥的过往，在安静的夜里好像都远去了，这世界只剩下他们。

他们还牵着手，像从未分离过。

像反驳他的话，又像回答年少的自己，马嘉祺握着丁程鑫的手，把额头贴了上去，他的叹息声低不可闻：“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