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姊妹

　　　　　　我一手抱一个侄子，阿兄抱着我家小十三同去了孩子他耶耶那里，他们这边不同蚕室的安静，什么秋千、牵勾、斗鸡、遛狗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我家十来个小阿妹和十来个阿弟，七八个稍大点的侄子侄女闺女外甥，花花绿绿地一堆一堆聚在苑里玩闹，一派人丁兴旺春色满园的活泼气象。

　　怀里两个小侄子待落了地，一前一后獾子似的噔噔噔地跑到他耶耶那里，后头追着我家牛犊子似的小十三，几个人叽叽喳喳道着我俩方才谈论的糗事，引得围在周遭的亲戚一阵好笑。

　　好吧亲戚们眼里我还是那个没有秘密的四郎。

　　“三胡——”

　　我依着阿耶的召唤坐了过去，他笑眯眯地理了理我的帽，再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背，将我摆弄够了，又笑眯眯示意阿兄坐到近前。

　　阿耶他老人家煞有介事地比过我俩，满意地点点头，忽然问我道：“三胡，可还记得你五岁时我与你们讲的这寒食节的故事？”

　　寒食节嘛，每年都过，寒食节的故事也的确是五岁时阿耶讲与我的。不过阿耶这人也太不地道了些，寻常人哪还记得五岁的事？他幸而点的是我，要换作旁人可就为难了。

　　“是介子推。”

　　小侄儿们炯炯的注视里我瞬息猜得这老狐狸的想法，照着记忆复述着他当日的言论：“贪天之功者，爵禄当世，而忠臣毙于野，食国成枯骨，实乃天道不公。”

　　天道是什么？

　　天道便是权力，便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

　　比方晋文公不过一句话，介子推便被烧死在山野，晋文公又一句话，介子推便成了忠臣扬名后世，天道不过如此，好的坏的全看当权者的态度，是非黑白可以颠倒过来，只要他们没有失去权势，那么他们说的就都是对的。

　　若炀帝不亡国，他大抵也能得个尚不错的谥号，至于身后名，也大抵自有后人替他辩驳。

　　即便他身上背负着数千万条的冤魂。

这便是书上不敢道明的现实。

　　彼时我，阿耶，阿兄那夜对着将熄的火烛感慨着天道的不公，却未曾想到今时今日再次聚于曾经帝王的北苑，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三人。

　　何尝不是另一种天道。

　　众人各有思索，阿兄却淡然地笑了笑，还是当年的回答：“介子贤德，忠君非为扬名，但从本心尔。”

　　可惜阿兄忠的是阿耶这个未来的君，白让那狗皇帝高兴一场。

　　不过他人还是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面貌若白莲花似的淡然从容，言论宛若圣人般地诚心纯挚，让人见了听了心生愉悦，不由地多信任他几分。

　　我默契地接过他的话：“忠孝节义，臣之志也。忠于君而孝于父，悌于兄而礼于姊，知廉耻而守信义，谨言慎行，克己勤勉，此亦臣之本心。”

　　这方声音不小，我身后的诸弟也渐渐聚拢过来，听罢这番道理之后正身而坐，俱随着在我身后向上首的阿耶和阿兄一拜。

　　“忠孝节义，臣之志也！”

　　响亮且稚嫩的誓言充满了整个北苑，我收获了十来双濡慕的目光，阿耶爽朗而笑郁结尽散，阿兄也很是欣慰地冲我们点点头，继而徐徐一叹：

　　“尔等有如此志向，注定不同凡响。道德仁义和良善，乃是为人立身之本，吾不求兄弟姊妹贡献几何，唯愿诸位修养德行，谨遵法度，宽仁待下，方不失为皇子公主之尊。”

　　这是他真心的叮咛和嘱咐，亦是至高又饱含信心的期待，他是这么说的，亦是这么做的，理所当然，无愧本心。

　　有阿兄这个皇帝做表率，我和皇弟皇妹们自无不信，认真地听过他的教导，周遭亲戚们的精气神都变了不少。

合该如此。

我一一看过身后熟悉的面目，心下估摸着阿耶阿兄曾经的筹谋，算是有了七八分的底。

　　以前的李氏不过国公之子女，自是与寻常家族一般随性了些，而今前隋覆灭，新朝已建立十余年，我们这些李氏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室中人，自然应该有皇室该有的体面。

　　太原王氏又如何，兰陵萧氏又如何，范阳卢氏又如何，还有弘农杨氏，我们李氏与他们这些冠冕堂皇的世家全然不同，我们早年便有了志向，于内团结一心，于外积累好名声，有朝一日自然可以实现当初阿耶和阿兄的理想。

　　惠天下，济万民，流芳百世。

　　唐由家充实为国，乃是因为亲戚们有事一起担，互帮互助，力往一处使的结果，而绝非内斗揽权，搞阴谋诡计，发动政变，偷抢凌夺，制造冤案，谋杀亲人得来，若连这个都看不清楚，那么唐这个国和家便失去了它的本真和灵魂。

　　人是应该有志向的，家如此，国亦然。

众人表完忠心和志向后放松下来，我家四个阿姊寻常一般围坐在我身边，边与阿耶和阿兄闲聊着近来的趣事，趁空不忘逗弄我。

莫看我人前打打杀杀的相当可怕，然而在这些阿姊眼里还是曾经乖巧可爱的幼弟，大姊年纪最长，是以方才已和蔼可亲地问过我近来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看起来都瘦了；二姊肃穆且忧虑地附和着点头；四姊文文静静地什么也不说，不过那慈母般的眼神怎么收也收不住，于是与阿兄一般捏捏我的脸蛋；五姊则将杨豫之塞给我给我玩，问周围的姊姊是我这小外甥漂亮还是我漂亮，很是一派喜乐融融家宴的场景。

众所周知六妹最是喜欢男子好看的脸蛋，此时坐于人群之中，一会儿看看阿兄，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家外甥豫之，七八岁的小娘子眼里冒着饿狼似的精光，再馋涎地吞吞口水，看得人莫名瘆得慌。

六妹终于看够了我，瘪瘪小嘴很是认真地强调道:“儿以后要嫁个长成四兄这样的。大人和大兄可要替我好好把关哪，儿不要丑的，和亲更不成，儿更不喜欢那些胡蛮子的长相。”

　　她说罢拉拉我的袖指指我怀里的可爱小童，与我悄声附耳道：“豫之这模样的就行。”

好吧我这小阿妹真是十成十随了父亲，看人先看脸。

不过豫之五六岁的年纪能看出什么来？还是照五姐夫的标准选吧。

　　婚姻大事谁都能亏，就是不能亏了自家人。

六妹方才说得明白，身后不敢言的几个阿妹也跟着沉重点头，阿姊们亦是深有同感地忧虑起来。

七妹则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是啊是啊，听闻前朝的公主命不好，还要和外族和亲，儿可不要和亲，那些胡蛮又不好看，哪有咱们中原男子温文好看。”

七妹喜欢阿兄这种知书达礼脾气温和的，至于突厥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该拿亲近他们的秦王府的女儿和亲才是。

想是这么想，但我终究不是秦王那样的禽兽，也终不会拿家人和禽兽做交换。

而阿兄得了两个阿妹请求，自然坚定地拍着胸脯许诺道:“有为兄一日，便决不会将阿妹与外族和亲！婚姻之事阿妹们尽管放心，待你们过几年长大，兄自为你们寻这天下最好的夫郎。”

六妹和七妹遂牙不见眼地鼓起了掌:“好呀，好呀，大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