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雪

　　白茫茫一片天地之中，亭内琴音未绝，欢情已散，唯剩雪落得深而隐秘，将苦涩和寂寥尽数掩埋，不见痕迹。

　　坐旁之人停了吹奏，古朴又陈旧的埙置于桌上，自炉内倒了口热酒，与我清清淡淡地看过一眼：

　　“你呀，静心的曲让你弹得杀气腾腾，连我的乐也跟着你凄神寒骨的，甚是不好。”

　　被我扫了雅兴阿兄也不见气，品评过方才不甚满意的合奏，再颇有惬意地饮了口酒，自顾对着亭外的大雪爽意一嗟。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落雪虽白，却无人知它是依附尘埃而生，它在一个夜里默默降落，静谧地将自己铺了一地。它来了，天之下便清净了，它走了，化为无声的水滋润万物，它与风而来，追光而去，无私而博爱，坦然而从容。

还有什么比它更干净的呢？

　　我似乎悟到了几分道理，正沉思着，一身雪白狐裘的阿兄忽然凑到近前，颇为关切地捏捏我板着的脸：“好阿劼，这病才好，你就这般闷闷不乐的，可怎生是好呢？不若为兄给你指个娘子好不好？譬如端持美丽的王家三娘子，温柔和顺的崔家大娘子，聪慧贤良的卢家四娘子，都很不错……好娘子不少，说说看上哪家的了？为兄这就给你去提亲。”

　　我的病左拖右拖到腊月总算好了，忙碌的阿兄将近年底更闲不下来，与我一一介绍罢最近下头引荐的娘子，说什么要给我纳继室，现下更是自觉个个都能让我称心如意，遂眼睛亮亮地等着我的点头。

　　唉，这么多年来兄长给人指姻缘和塞钱的爱好不改，我宫里郑卢崔王萧这些世家的娘子已经很齐全了，那些嫔妾里的美人多的是，即便如此阿兄还要与我塞人做我的妻，可怜他只知我需有个贴心的人侍奉，却不知我心里根本就没这些有的没的。

　　我只在意你呀。

　　冬里的风吹入亭内，让人忍不住想找什么煨一煨。

　　我这么想着就这么干了，默默地拾起阿兄膝上那只暖烘烘的手拢住，对着他不能再坚定地摇头：“你知道我的，无论杨氏还是卢氏还是崔氏，我都不在意。”

　　说起那杨氏，她红杏出墙我其实并不以为奇怪，我与她虽说名义是夫妻，其实并没什么情谊，即便她生得美如天仙我也不在意，于是成婚数载之后她不甘寂寞地寻了二叔子谈情说爱，他们两人的私情乃是朝里朝外公开的秘密，若非她做了谋杀我的事实在难以宽恕，我其实于这种大不了的小节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不在意旁人，我的心自小就在阿兄那里，半分给不了旁人，不论是哪个，不论是什么样的女人，一旦坐上我的妃这个位置，便注定是当花瓶和摆设的。

　　再者后来者即便不若杨氏那般妄为，也是平白让一个女子浪费年华孤独半生，与其浪费钱财好吃好喝地供着个外人，还不如陪着阿兄和父亲潇洒快活。

　　是了，外人，她们与我而言都是外人。我的心很小很小，除过父兄装不下旁人；我的心亦凉且薄，拼尽全力也只能承托一个人的情谊，再多的便不能了。

　　见他有些可惜，我遂装作低落的样子垂下眼帘：“阿兄为我纳的嫔妾也有数十余个，我想找女人去后院就是了，至于小十一小十二他们有阿嫂照看着就挺好，至于妻，我命也如此，大约是当真没有这缘分吧。”

　　你问我小十一小十二是谁，作为阿兄的亲亲阿弟，儿女辈的排行什么自然是和阿兄家的一起排的。二郎到六郎是大兄的儿，大娘子到五娘子是大兄的女，十一郎到十五郎是我的儿，十一娘到十五娘是我的女，至于为何我的儿女是从第十一个来算，是因我还盼着阿兄再生几个侄子侄女的缘故。

　　我被人哭笑不得地点了一记脑袋。

上方的气没多少，无奈更多些：“怎的还是幼时那般粘人……罢，总归有为兄在，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与我说道，咱们不急。”

　　幼时？

　　我抬头看他，正对上那双惯常温柔慈爱且含笑的目，心头的某处梗了梗。

　　看来是又将我当成小孩子了。

　　也是，我满打满算才二十又四的年纪，这年纪娶继室当然不急。眼下有权有势有父兄疼宠，一家人和和乐乐幸福美满，我并不稀罕和外人成婚。

　　娶妻生子这事十年前我不在意，十年后我便更不在意了，总而言之和谁成婚我都是和父兄在一起，我的想法从未变过。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一想到以后的日子我舒心几分，笑吟吟地与阿兄指了指亭外的梅树:“阿兄嫌我的《白雪》不好，不若弹弹《梅花引》吧？劼想听了。”

　　阿兄年少奏琴一绝，这《梅花引》是东晋桓伊之作，其实自有潇洒和高洁之意，母亲最是喜欢。

　　我亦是喜欢。喜欢落雪时坐在母亲身旁听她唱歌，喜欢偎着暖融融的三兄饮着奶汤，再装模作样随着众人赏着屋外的梅花，听大兄的放逸灵动的琴曲，那场景现在想起来也很是美满。

　　只是雪还在，梅花依然开，曾经满屋子的人唯剩我与抚琴的大兄，何其寂寥。

　 “青衣锦冠，雾散人不见，朱唇淡，苍空蓝，风丝如雪流转，空阙若华年。”

　　琴曲中途停驻，琴的主人转头静静望雪，带笑的眸子里映着苍茫的白，泛着暖而又温的光泽。

他回过神来，忽而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大笑地扔了把剑与我：“阿劼，去，与为兄舞个剑助助兴！”